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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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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果从面相上看,我表哥李中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八年逃亡联系起来,更不可能与一桩命案有关。表哥李中顺长得很像歌星蔡国庆,一脸男性的温柔,在一个女人越来越不温柔的年代里,男人的温柔就像刀子一样尖锐。

    表哥李中顺见到人还有些腼腆,我想这与他的经历有关。表哥出生在山区的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我舅舅在表哥八岁那一年死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季节,他在开山炸石时被石头砸死,临死前他只说了半句话:“瞎子瞎说!”后来,我知道了舅舅指的是表哥出生时,请了一个算命瞎子给表哥起名字,瞎子站在阳光下的黑暗中说:“中庸和顺,福禄双至,就叫中顺吧!”中顺八岁丧父,在山区一个老师经常念错别字的学校里读完中学,考不上大学基本上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舅母沿着舅舅的足迹跟男人们一起在山上开山炸石,然后用成吨的石头换回成斤的米或成两的油。中顺当兵那一年,舅母侥幸地只被砸断了一条腿,从此她躺在家里那张腿脚失灵的床上回忆舅舅和其他往事。中顺在武警部队养狗,他将狗驯养得比人还聪明,当兵六年中,在他手下毕业的一百四十多条狗不仅机智敏锐通人性,还讲义气。据说在中顺离开部队时,所有的狗都睁着忧伤的眼睛恋恋不舍地尾随着他凄惨地叫着,少数感情脆弱的狗还流下了泪水。中顺驯的狗多次在全国警犬比赛中获得金牌银牌,中顺也沾了狗光而立了两次三等功,一个温柔并且有些腼腆的养狗的人当军官是不太合适的,部队就让他转了志愿兵,这样他在离开部队回到地方时就属于军转安置的对象,于是他就被分配到了家乡所在的临溪市旅游公司工作。从此也就算跳出了农门,躺在床上的舅母每个月都能收到儿子寄来的两百块钱,她攥着钞票如同攥住了自己的后半生,阴暗潮湿的破屋里充满阳光。

    我是在八年前的一个黄昏最后一次见到表哥中顺的,他送一个旅游团到省城机场乘飞机,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赶到机场匆匆与他见了一面,他的身材与蔡国庆差不多,肤色比蔡国庆略黑一点,因而也就少了一些奶油味,温和的表情给人一种踏实勤勉的安全感,这是许多女孩子想入非非的一种形象。我问他在临溪可找到女朋友了,他点了点头,我说:“你结婚一定要通知我去喝喜酒!”他迟疑了一下,说:“那当然!”

    那时候,我在省城的一家小报当记者,距中顺所工作的临溪市有三百多公里,等到我三个月后去临溪采访旅游节时,表哥中顺已经从那座城市里消失了。

    为了让故事的叙述流畅起来,我将对复杂的人物关系作省略性交代,对故事素材的来源不再作琐碎的复述。

    中顺刚到临溪市旅游公司报到时,肚子上肉很多、脑袋上头发很少的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黄升看了看中顺的档案说:“旅游公司要是养狗就好了,可是公司连人都养不活了。”他用多肉的中指毫无必要地敲着桌子:“这样吧,公司勤杂工郭师傅得了肝炎,你先干着吧!”中顺站得笔直,他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扫地、抹桌子、烧开水的工作。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国有旅游公司里,中顺如同是香烟盒上印制的一句忠告“吸烟有害健康”一样可有可无,甚至是毫无必要。

    临溪市的天雾山和梦云湖是闻名海内外的风景旅游区,每年国内外有近百万游客千里迢迢地来到此地。然而这座山区城市里国有旅游公司却怎么也干不过私营的旅游公司,中顺发现从旅游区回来的车子一开进公司的院子,司机和导游们就拥进公司会议室抽烟、打牌。这时候,中顺总是很麻利地给他们泡好茶,让他们一边打牌,一边愉快地打情骂俏。有时候,他们为付钱的事还要打架。打架的时候,中顺就去拉架,有一次,第六车组的驾驶员小赵跟九车组的小张打牌为了两块钱动起了手,小赵居然一拳打在了拉架的中顺的眼眶上,他的眼睛立即血肿起一大块。正在隔壁研究加强公司管理的黄总听到声音就过来追查谁打架了,中顺捂着眼睛不吱声,于是黄总当场决定扣中顺一个月奖金并警告说:“如果这不是最后一次的话,我就让你带着档案去人才交流中心报到!”黄总走后,小赵拉着中顺的手说:“以后你有什么用得着兄弟我的,我要是不够意思,就他妈的三陪小姐养的!”中顺默默地拎着水壶去传达室灌开水,煤炉的水又要开了。

    中顺从小在农村长大,到部队一直跟狗打交道,属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在城市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背景中,他与生俱来地缺少贪婪的欲望和掠夺的野心,他的生活理想简单到只是有口饭吃,每月能给乡下的母亲寄去两百块钱买药和买米,远离开山炸石的生活就是一种无比幸福的生活。父亲在山上丢了性命,母亲在山上丢了一条腿,这使他一生都恐惧石头。

    公司四车组的导游叶慧琳找到正在传达室换蜂窝煤的中顺,她说:“扣你奖金,这不公平。你为什么不说出事情的真相?”中顺见到叶慧琳时有些紧张,他无中生有地搓着双手,心里乱七八糟地毫无主题地跳着。叶慧琳是公司里最漂亮的女孩,她似乎永远也晒不黑,脸上始终闪烁着清纯而妩媚的光辉,她从不跟那些男女打牌,更不同他们一起打情骂俏,她不是冷漠和孤傲,而是拒绝,这种拒绝包含着孤立无助中的自我保护。叶慧琳是旅游学校毕业分配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的,她与中顺一样,是这个城市的入侵者,他们必须小心谨慎地活着。中顺无法以成熟男人的眼光去理解和认识叶慧琳,但他凭直觉感到叶慧琳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孩。叶慧琳在离开充满了呛人煤烟味的传达室时,中顺鼓足勇气说了一句话:“当时我的眼睛很疼,我来的时间不长,我叫不出打架人的名字。”

    三个月后,黄总找到中顺谈了一次话,他居然让中顺在自己的那张深红色的老板桌对面坐下并且递给他一支香烟,中顺不敢不接香烟,他抽了两口后,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看到黄总的脸在烟雾中四分五裂如同一个摔碎的盘子。黄总说:“公司的同志们对你评价很好,我也觉得你毕竟当过兵,守纪律、作风正,你是完全可以代表公司形象的。”黄总决定让中顺到四车组工作,四车组由五十多岁的老驾驶员老杨、导游叶慧琳、接站送站的中顺三人组成。那天早晨,中顺的心情如同当年在部队他训练的狗获全国冠军一样令人鼓舞,这样的心情已在记忆中发霉很久了。

    四车组新组合一亮相,全公司其他车组就顿时头顶冒汗,中顺、叶慧琳、老杨三个人像一个合作多年的炉火纯青的小乐队,默契而流畅,似乎这是一百年前就已经设计好的三人组合。中顺可以让无政府主义的散客准时上四号车,可以让每一个旅游回来的游客准时离开临溪,中顺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让游客感到天衣无缝。人在出门旅游的时候是很愿意保持儿童心态的,叶慧琳的导游更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幼儿园阿姨在讲述一个童话故事。不到半个月,四车组就收到了表扬信,一位带着猫来旅游的台湾妇女还专门送给公司一面锦旗,锦旗上印着“中华同胞、情同手足”的平庸的句子,叶慧琳在半路上停车给台湾妇女的那只饿得嗷嗷直叫的猫买了一条鱼,平息了猫叫后,台湾妇女就有了热泪盈眶的感动。黄总开会表扬四车组并让他们谈经验,驾驶员老杨说:“工作做好了,主要是想多拿一些奖金,小孩上学的学费太贵了!”中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老杨的观点,黄总希望叶慧琳能讲几句思想境界很高的话,叶慧琳望了中顺一眼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像中顺和叶慧琳这样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在朝夕相处和一起工作中,弄出点感情来是很正常的,弄不出感情来反而不正常,只是公司里大部分人认为中顺跟叶慧琳从相貌上看虽然般配,但中顺无权无钱无势,就像不合格的“三无”产品一样,有假冒伪劣的嫌疑。女人的漂亮是一种比毒品还要昂贵的附加值,而中顺除了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外,是没有什么附加值的。他们的交往一开始就被定性为不公平,许多小伙子磨牙霍霍,他们不甘失败的目光层出不穷。只有小赵捋起袖子很情绪化地对同事们说:“中顺这样仗义的哥们,娶两个叶慧琳也够格!”

    中顺也不知道叶慧琳跟自己发生爱情的确切日期是哪一天,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和原因。只是每天下班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自觉地一起走出公司的大院。叶慧琳问道:“你晚上吃什么?”中顺说:“我吃面条。”叶慧琳说:“我在学校时就一直是吃面条的。”于是他们就一起去街边的大排档吃一份面条。后来中顺回忆起他们的交往时,他曾一度认定他们的爱情就是从面条开始的,而以面条来为爱情命名,这又多少缺了一些浪漫,甚至有点不够严肃,不过爱情似乎也与严肃无关。中顺在这方面是比较迟钝的。

    真正让爱情明确或牢固起来应该有一个标志才行,这就像一座城市要有一个标志性雕塑或一个小偷必须有一种绝活为自己证明身份一样。在一个潮湿的雨季,叶慧琳带一个日本老年旅游团上山了,湿滑的山路上日本老人举步维艰,这让人一度想起当年陷入人民战争汪洋大海中的日本鬼子的相关姿势,叶慧琳是不能想的,她仍然用温婉而柔软的语言向日本鬼子们介绍在这里死得其所的美丽风景。一个身体显然不很健康的老人在从天亭峰下来时,风烛残年的形象让叶慧琳顿生恻隐之心,她将日本老人的一个形状古怪的包拿了过来,在扶着他下山时,老人一个踉跄,一只脚滑向了悬崖,顿时旅游团恐怖的惊叫声有些惨绝人寰,类似于日本鬼子投降的前夜。叶慧琳几乎是在同时用拎着包的另一只手去拉住老人的,日本老人的脚离开了悬崖,而那个形状古怪的包却滚进了悬崖下。包里装着老人的护照和第二天到上海的飞机票。

    在火车站忙着订票的中顺回叶慧琳传呼时,他听到了叶慧琳在电话里的哭声,隐隐还能听到日本鬼子烦躁不安的叫声。中顺立即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三十公里外的天雾山,他是一口气爬到天亭峰半山腰的。这时,天雾山管理区的好几个保安穿戴整齐地对着山谷发表议论,他们带来了粗壮的绳子,但没有带来足够的勇气,他们说最好还是下山请山民下去取包。中顺有些蛮横地推开了保安,他很平静地对失魂落魄的叶慧琳说:“没关系,我来下去!”叶慧琳脸色苍白地说:“不行!”这时,中顺几乎很坚决地将绳子扣在一棵看上去不太牢靠的松树上,他在几个保安的掌声中探下悬崖,在大约四十米深的一处裂缝里拿出了日本鬼子的包。中顺上来后,鬼子跟他拥抱,中顺却忙着擦拭额头上的血。

    当晚,中顺送走了日本老年旅游团后,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叶慧琳目光很迷离地看着中顺,中顺身体有些僵硬,叶慧琳说:“我请你吃晚饭!”中顺说:“面条!”这顿面条之后,叶慧琳和中顺的爱情在公司里就像被法院终审判决过一样,生效了。

    这个幸福的春天,中顺回忆起了许多年前死在山上的父亲,父亲是一座山。

    2

    春天的风掠过城市的楼顶和人们蠢蠢欲动的目光,中顺走在春天的裂缝里,面对险象环生的季节,他感到自己无法在公司同事们死不瞑目的心情中守卫住自己与叶慧琳的爱情。小赵有一次悄悄地对中顺说:“找老婆要找叶慧琳,找情人要找苏丽艳。”苏丽艳是二车组的导游,她带团时在车上说荤段子可以让世界上最无耻的人也能脸红。小赵本来是想讨好一下中顺有眼光,然而中顺却感到了某种嫉妒与无处不在的深刻危机,他像一个战斗力很差的士兵在守卫着一个一万人正在密集冲锋的阵地,他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和刺刀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在梦里遍体鳞伤,如注的鲜血染红了第二天早晨的太阳。

    这一年秋天,在城外的庄稼和水果全面成熟的时候,中顺却是无法收获爱情的,他注定了要以惨重的代价为穷人的爱情捍卫尊严。让他付出代价的是黄飞沙,公司总经理黄升的儿子。

    黄飞沙在秋天的时候从牢里出来了,他背着一身监狱的气息出现在公司大院里。这个据说在临溪黑社会号称老七的冷面杀手曾经一刀砍掉过对手一条胳膊,黄飞沙对公司里的员工们说他下刀又准又狠,非常麻利,从不拖泥带水,公司员工们在黄飞沙的自我炫耀中肌肉痉挛,目瞪口呆。黄总经理在公司大会上宣布说:“黄飞沙是公司的临时工,大家对他要进行严格监督,不得搞特殊化,更不得违反公司的劳动纪律。”一小撮人在黄总大义灭亲的讲话后还盲目地鼓起了掌,其中就有中顺。

    黄飞沙分到小赵所在六车组担任接站送站工作,他在上班的第一天将一位天津散客的火车票搞丢了,然后花高价补了一张,第二天的时候对小赵说:“四车组的叶慧琳太他妈的漂亮了,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第三天他因为没有按时将游客带到车上影响了发车时间,跟小赵先吵后打,小赵的鼻子被打得鲜血哗哗,如同自来水龙头失灵。第四天下班时,他找到叶慧琳:“晚上我请你到卡斯特迪厅跳舞!”叶慧琳看着黄飞沙一脸飞砂走石的凶悍,她嗫嚅着声音说:“谢谢你,我今天晚上要去医院看亲戚。改日吧!”黄飞沙笑了笑,并暴露出嘴里被香烟熏黑的牙齿,他很通情达理地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我叫老大开一部凌志车来,怎么样?”叶慧琳不敢正眼看他,她说:“谢谢你,不用了!”黄飞沙也就不再勉强,他将自己的手指扳得咯咯直响,语气很轻松地说:“改日就应该是你请我去跳舞了!”

    叶慧琳晚上约中顺在烟雨湖公园见面,这种古老而传统的约会地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没钱去钢琴酒吧和舞厅。中顺无法看到黑暗中叶慧琳的真实表情,她声音低迷地对中顺说:“我们结婚吧!”说着就靠到了中顺的怀里并明显呈现出死不改悔的依赖感,中顺将叶慧琳拥在怀里,他聆听着慧琳软弱的呼吸,然后看着秋天城市的天空,天空有一缕清寒的风在漫过城市,中顺感受到了冬天的某种暗示,稀少的几颗星星挂在天幕上,似乎在证明这个夜晚的真实性。中顺说:“我现在没有房子,没有钱,我不能让你委屈。”慧琳说:“我们租房子。”中顺在黑暗中摇头,他摇头的姿势叶慧琳一无所知。

    北方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漫过河流、山冈以及地图上的城市,然后凶狠地抵达临溪,临溪的心脏就像被插进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城市里的树叶纷纷飘落,行人在风中缩紧脑袋来去匆匆、下落不明。黄飞沙在有风的早上对叶慧琳说:“今天晚上七点,我在卡斯特迪厅门口等你!”说着转身就走,叶慧琳看着黄飞沙蛮横的背影彻骨冰凉。

    晚上下班前,叶慧琳脸上流露出错综复杂的情绪,中顺说:“你是不是不舒服?”叶慧琳说:“我有些头晕。”中顺说:“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叶慧琳说:“可能是太累了,我回去早点休息就行了。”中顺要骑自行车送她回去,她说:“不用了!”说着自己匆忙地上了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叶慧琳跟她的一个女同学在东市区合租一间破旧的民房。

    中顺推着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沿着城外一条荒废的煤矸石小路踽踽独行,在这条出没着小偷、强盗、抢劫犯的道路上,中顺有意无意地体验着危险和在劫难逃的暗示。暗无天日的路上没有人的声音,偶尔有点点灯火在路边的树丛中阴魂不散地亮着,他知道那是乞丐和拾荒者临时棚屋里的生命气息。

    中顺担心叶慧琳发烧,这个城市在冬天来临之前,病毒性感冒铺天盖地地流行。他掉转自行车的龙头,骑向东市方向。

    叶慧琳是怀着小偷一样的心情来到卡斯特迪厅的,她害怕黄飞沙毁灭性的目光,她也想借此机会告诉他,她很快就要跟中顺结婚了。她想让黄飞沙从今天晚上开始彻底放弃对她的痴心妄想。黄飞沙站在卡斯特门前灿烂的灯火中,手中还捧着一束鲜花,只是他残酷的表情与鲜花之间构成了一种节外生枝的别扭,有点类似于装着假牙的人在四处推销牙膏。

    叶慧琳准时抵达卡斯特门前放纵而浪荡的灯火中,黄飞沙将一束鲜花递给叶慧琳,他很有成就感地挽起叶慧琳的胳膊:“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叶慧琳无济于事地摆脱着黄飞沙胳膊的纠缠,她闻到了黄飞沙身上尖锐的烟草气息,这时她听到正前方一个沙哑的声音喊道:“小姐,请抬起头来!”叶慧琳一抬头,只听一阵咔嚓声,闪光灯刺得叶慧琳睁不开眼睛。叶慧琳惊魂未定,黄飞沙冲着镁光灯吼道:“你他妈的找死呀!”

    舞厅里乱极了,好几百人如同世界末日来临前最后的狂欢或煤气中毒般地挣扎,灯光和音乐扫射着人们的身体和灵魂,一些吸食摇头丸的舞蹈者如同垂死者的梦游或劫后余生的幸福,沉沦与堕落的快感在扭曲的身体上由此及彼、自上而下。叶慧琳被黄飞沙搂进舞池,他紧紧贴着叶慧琳柔软的胸脯,只重复着一句话:“为了爱你,我可以为你去死!”叶慧琳说:“我和中顺马上就要结婚了。”

    走出舞厅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叶慧琳有一种越狱成功的感觉,她在灯火阑珊的舞厅门口,再次明确地对黄飞沙说:“我和中顺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不要这样!”黄飞沙摆出一副别无选择的姿势:“我可以为你去死!”叶慧琳说不,黄飞沙面对着走投无路的叶慧琳说:“如果你不想让我死,那就嫁给我。”黄飞沙最后说,“我没有办不到的事,我为了下独眼龙一条胳膊,判过五年刑。如果为了爱情,我完全可以卸掉中顺的脑袋。”

    中顺八点多钟赶到叶慧琳租住的民房时,同屋的小倩说叶慧琳没有回来。中顺就来到了巷口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打叶慧琳的传呼,连续打了十二次,叶慧琳没有回。中顺站在深秋的夜风中,联想起晚报上的一些杀人放火骇人听闻的恐怖新闻,他的心在抽搐痉挛,持续不断的灾难性的想象在粉碎着他残存的意志。他架上自行车,坐在无人的风口,他在等叶慧琳。

    叶慧琳在舞厅里没有听到传呼的声音,她看到号码是巷口公用电话时,她以为是小倩找她,于是就打了一辆出租车回来了,叶慧琳看到中顺坐在巷口的风中像一个孤儿,心里一阵酸楚。中顺迎上来,问:“头还晕不晕?”叶慧琳做贼心虚地说:“没什么。我遇到了一个同学,她约我去吃饭了,饭店里很吵,没听到你的传呼。真的对不起你!”中顺说:“没什么。我主要是担心你路上出事。这年头挺乱的。”

    中顺推着自行车刚走了不到几米,叶慧琳就喊了一声:“中顺,你等等!”

    中顺在苍白的路灯下掉过头,走回来,问:“有什么事吗?”

    叶慧琳望着有些疲惫的中顺,欲言又止:“没、没什么!天冷了,你多穿一点衣服。”

    没过几天,公司决定将中顺调到六车组,黄飞沙调到叶慧琳所在的四车组。黄升总经理对中顺说:“六车组的问题很多,我想派你这样的骨干去加强一下力量。”黄总还说中顺已经作为全市“旅游行业十佳”上报了,中顺听了黄总的信任和表扬,有些不好意思,他比较谦虚地说:“我所做的工作离党的要求还相距很远。”一到六车组,小赵就刺刀见红地对中顺说,“这是别有用心的安排,黄飞沙说他现在的工作重心就是要把叶慧琳搞到手,你恐怕还蒙在鼓里吧?”中顺心里一惊,脸上故作镇静地说:“叶慧琳不是那种人。”小赵说:“这我相信,我只是提醒哥们多长一个心眼,黄飞沙是在号子里锻炼过的人,他跟黄总要钱时是先把刀子插在桌上,然后再开口。”

    在冬天正式来临的日子里,叶慧琳在烟雨湖公园冰冷的石凳上苦苦哀求中顺:“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中顺说:“如果黄飞沙再缠着你,我们就结婚。”慧琳说:“只要我们在这个地方,黄飞沙就不会放过我们,这个人心狠手辣。”中顺说:“我有一个当兵的战友在广州,他倒是要我去广州发展。”叶慧琳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激动,她搂住中顺的脖子说:“那我们就去广州吧!”中顺在西北风呼啸的黑暗中顽强地保持着镇静:“我想找黄飞沙谈一次,你放心,没事的!”中顺说,他不想离开这里,主要是这里的工作是国有正式工,比外出打工稳定,再说他也不能抛下含辛茹苦一辈子的母亲。

    那一天,中顺跟黄飞沙在公司走廊里狭路相逢。中顺说:“黄飞沙,我想找你谈一谈。”黄飞沙非常自信地说:“是时候了,我正要找你呢!”他们两人约定晚上下班后在郊区杨店酒楼见面。黄飞沙说:“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不要让女人知道。”中顺说:“那当然。”

    他们两人在杨店酒楼的三楼坐定后,点了满满一桌菜,要了三瓶白酒,他们一开始甚至还有点文明礼貌,黄飞沙递给中顺一支烟并先给他点上火,中顺说:“今天我来埋单!”黄飞沙说:“这个酒店是我的小弟兄开的,免单!”

    黄飞沙落座后开门见山:“老实说,我可没什么兴趣跟你谈判,我们今天打一个赌,谁要是敢为叶慧琳去死,谁就从这楼上跳下去,谁跳下去叶慧琳就是谁的。”

    中顺没吱声,他觉得跟亡命之徒较真是愚蠢的。

    三楼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冬天的风不遗余力地刮过窗外的天空和枯树并发出枯燥的哗哗声。一瓶酒下肚后,中顺说:“我们元旦就准备结婚了。”

    黄飞沙将一块鸡肉塞进牙齿缝里,他将骨头吐在桌上:“如果叶慧琳同意跟你结婚,我立马走人!”

    中顺觉得黄飞沙虽坐过牢,但人还是很讲义气的,对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有什么偏见的,于是他就说:“那当然,结婚是叶慧琳提出来的。”

    黄飞沙将满满一杯白酒倒进喉咙里,然后将筷子狠狠地砸在桌上:“你有钱结婚吗?你有房子结婚吗?你能给她买得起小车吗?”

    中顺愣了一下,说:“叶慧琳不要这些东西,她愿意跟我租房子结婚。”

    “笑话,叶慧琳跟我已经去红枫花园看过我们的新房了,三房两厅,一百三十平方米。你能买得起吗?我给她买的两万多块的雅马哈120摩托车明天她就骑着上班了,我说你这乡下土包子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呢?”

    中顺也将筷子掼到了桌上:“撒谎不打草稿,还张口骂人,你算什么男人!”

    黄飞沙忽然出奇地冷静了下来,他给中顺倒满了一杯酒:“我们不要吵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些事实吧,慧琳跟我下舞厅上酒吧你当然是不会知道的,她说我的接吻技术让她很兴奋。我这个人做人比较讲规矩,今天我是要正式通知你,下个星期我跟叶慧琳就要上床了,从今天起,你要是再碰她,就不要怪我下手不温柔。”

    中顺感到血直冲脑门,一种撕裂的耻辱深入骨髓,他拍案而起:“你胡说八道,叶慧琳不是那样的人!”

    黄飞沙从怀里掏出几张照片,然后手悬在半空:“我希望你看到这些照片后不要过分激动,你这样一个绅士应该有良好的教养。”好像这是外国电影中的一句台词。

    黄飞沙将照片扔给中顺,然后嘴里吹着口哨,一副功成名就的表情。

    中顺看到了照片上卡斯特舞厅门前黄飞沙挽着叶慧琳的胳膊走向镜头,叶慧琳的手里居然还捧着一束鲜花。另一张照片上,黄飞沙紧紧搂着叶慧琳跳舞,他们贴得很紧,其中有一张侧面照,脸和嘴模糊不清地叠在一起。中顺睁着血红的眼睛,面对着证据确凿的背叛。刹那间,他如同在万劫不复的绝望中敲响了地狱的门,一种毁灭的结论彻底埋葬了中顺对于一桩婚姻和一次爱情的希望,失败的痛苦和愤怒在烟雾和酒气中膨胀。黄飞沙说这些照片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看着中顺,黄飞沙如同在欣赏一个热锅上注定要死的蚂蚁,他轻松地对蚂蚁说:“叶慧琳为什么爱我?因为我愿意为她去死,你能做到吗?”

    中顺像一个痴呆的植物人,木木地望着黄飞沙,他不说话,他没想到叶慧琳竟然背着他跟黄飞沙勾搭,此刻他想号啕大哭,但他不能在敌人面前哭泣,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了。

    黄飞沙手里抓着一只鸭头,他用尖锐的牙齿咬碎鸭头,然后看着绝望的中顺:“如果你今天从这三楼跳下去,我就把叶慧琳让给你,我说话算数,你敢吗?”

    中顺不吱声,他看到黄飞沙点燃了一支烟,他的脸在烟雾中破碎了,这时中顺觉得他这脸应该碎掉才合理。他抓起身边的酒瓶想狠狠地砸上去,但他忍住了。

    中顺向黄飞沙要了一支烟,然后倒了满满两茶杯酒,他说:“我认输了,这杯酒算我们了结恩怨的酒。”黄飞沙端起茶杯两人叮当一碰,一饮而尽,中顺又倒了满满两茶杯,又干了,这时中顺看到黄飞沙的舌头开始发硬,说话颠三倒四了。第三瓶酒打开的时候,黄飞沙不干了,中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大酒量,他挑衅性地说:“你黄飞沙为了爱情连死都不怕,还怕喝酒吗?”

    黄飞沙摔碎茶杯,指着中顺的鼻子:“我他妈的宁愿跳楼也不喝酒!”

    中顺说:“有种的你就跳,你只有跳楼才能证明你‘为了爱情去死’不是一句屁话。”

    黄飞沙摇摇晃晃地走向窗子,他爬上窗子说了一句:“跳就跳!”他讲这话就像讲“今天天气很好”一样轻松,中顺看到他真的要跳了,就惊出了一身冷汗,酒全醒了,他正在考虑是否要去拉他一下时,黄飞沙像一个优秀跳水运动员一样纵身跳了下去,很快,中顺听到了类似于一麻袋粮食重重落地的声音。

    中顺如丧家之犬一样跌跌撞撞跑下楼,他借着窗子里漏出来的一些黯淡的灯光看到了黄飞沙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跑过去一摸黄飞沙的鼻子,没摸到呼吸,却摸到了一脸滚烫的血,黄飞沙死了。

    中顺撒腿就跑,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出租车司机看着脸色恐怖、一手鲜血的中顺,连车钱也不敢要。一辆南下的火车刚刚进站。中顺在车站厕所洗干净了血,迅速爬上了火车。

    这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二十分,城市的居民们已经在这个冬天的夜里沉沉地睡去了,他们在梦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中顺的逃亡生涯从此开始。

    3

    火车轮箍与铁轨硬碰硬的声音尖锐而狰狞。硬座车厢里的乘客基本上都是穷人,他们在后半夜的时候忍无可忍、因地制宜地睡了,他们睡觉的姿势丰富多彩,有趴着的,有歪着的,有头靠在同伴肩上的,还有少数人打鼾流着口水的,中顺比较细致地注视着车厢里难民逃难一样的情景,眼睛彻底地睁着,他看到乘警过半个小时就要来车厢巡查一次,他看着乘警腰里的警棍,想象着揣在口袋里的手铐,脑袋里反复产生出束手就擒的幻灭感。

    黄飞沙的死此刻在他惊魂不定的头脑中如同一篇糟糕的中学生作文,呈现出混乱不堪的主题,有挣脱欺负和侮辱的激动,有捍卫尊严的义无反顾,有爱情破产的伤感,更多的是杀人越货的恐惧。

    火车向着南方亚热带前进。天亮后,窗外的树叶越来越稠密,到中午时分,车窗外已是阳光灿烂、满目绿色,南方没有冬天。坐在中顺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这时将一瓶矿泉水和两个面包递给中顺,并说道:“你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中顺看着年轻人的眼镜,镜片上闪烁着杀人的白光,他的心脏有了短暂的休克。戴眼镜的年轻人又说了一句:“吃吧,再愚蠢的人也不会在火车上投毒的!”坐在中顺对面的一个牙齿很少的老者也搭腔说:“小伙子,世上好人肯定比坏人多,吃吧!”中顺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上已没有一丝血迹,于是他说了声“谢谢”,一瓶水和两个面包风卷残云般地卷进了肚子里,吃完后,他才觉得自己饿了。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关键是要挺住。”中顺觉得年轻人似乎已经识破了自己,一种被戳穿的恐惧再次包围了自己,他不再说话。

    他想下车后是不是去找当兵的战友呢,也许他已经被警方控制住了,他看过不少相关的案例,许多逃亡的人最后就是被自己的亲朋好友出卖给警方的。他无法为自己辩护,黄飞沙夺走了自己的恋人,他就用酒将黄飞沙灌醉,然后诱杀情敌。中顺想自己也喝醉了,而且跳楼是黄飞沙自愿跳的,可警方完全可以说是中顺在情敌酒醉的情况下,将黄飞沙推下楼去的。现场只有他们两个人,黄飞沙已死,没有证人证明黄飞沙是自己跳下去的,而且从逻辑上推理,中顺甚至不是临时诱杀情敌,更像是策划已久的蓄意谋杀。

    中顺想象着临溪市警方已经全部出动,通缉令贴到了叶慧琳每天出没的巷口,《临溪晚报》的记者们兴奋地在第四版写道:“目前缉拿凶手的工作全面展开。”背着他跟黄飞沙约会的叶慧琳正义愤填膺地向警方提供中顺可能逃亡的线索,他瘫痪在床的母亲被警方逼着交出凶手。想到母亲,中顺的眼睛模糊了,窗外的景物虚幻成绿色的光斑,母亲是他唯一牵挂的亲人了。

    火车到达广州时已是第三天早晨,中顺听到列车紧急制动的声音就像一头被捅了一刀临死前的牯牛,粗重地喘息了几声,不动了。下车的人都成了亡命之徒,拥挤着你推我搡,脸憋得通红。中顺赤手空拳下车后看站台上如灰烬一样的人群,不知自己何去何从,正在犹豫之际,迎面走来一位警察,手指着中顺,喊道:“你站住!”中顺的第一反应是“这下完了”,他没想到警方这么快就将自己抓住了,正要准备往相反方向逃跑,一回头,另一个警察已经堵住了他的去路。中顺就有一种认命了的绝望感,那位喊他站住的警察说:“你是九车厢的吗?”中顺迷惘地点点头。警察说:“你的行李呢?九车厢的一个旅行包是不是你丢下的?包里有什么东西,你跟我们来认领一下吧!”中顺不想去认领,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这时,同座的那位戴眼镜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对警察说:“包不是我们的,我们俩是一起出差的,包在我这里。”说着就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包。年轻人对中顺说:“老总来电话叫我们直接回厂里发货,快走吧!”中顺附和着说“好”,年轻人将中顺迅速拉走了。两位警察有些发愣,他们还没做出恰当的反应,两个人就已经淹没在人流中了。

    出了火车站,戴眼镜的年轻人说:“你是来广州打工的?”中顺:“说是的。”年轻人说:“现在广州的工作也不好找,你打算到哪里去呢?”中顺说:“我的一个老乡已经帮我联系好了。谢谢你了!”说着转身就走。

    戴眼镜的年轻人叫住中顺说:“你不要再瞒我了。”中顺停住脚步,一脸的破绽百出。年轻人说:“你跟我走吧!”

    戴眼镜的年轻人叫鲁竟成,是广州郊外一家电子器材厂业务员,两年前南下打工的。中顺迟疑了一下,他说他叫李顺中,原来在北方老家是一个民办小学教师,学校撤并后,他就失业了。

    鲁竟成将民办小学教师李顺中推荐给了隔壁一家民营的广达电子器材厂。

    4

    中顺逃亡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三十多块钱,工作证和身份证都留在了临溪市的那间单人房里了。鲁竟成当天下午就给李顺中办好了身份证,中顺感激地问:“兄弟,你为什么这样帮我?”竟成将身份证塞到他手里:“我也是一个打工仔,同是天涯沦落人。”竟成将中顺带到广达电子器材厂老板孟广达面前的时候说:“孟老板,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应该信得过李顺中,他是我老乡,当过老师,知识分子。”四十多岁的孟广达挺着与他身材很不协调的肚子,一双锐利的小眼睛在中顺的全身上下仔细推敲,在看了中顺的身份证后非常爽快地说:“你这副好身板,给我们厂当保卫吧!”

    广达电子器材厂位于广州通往佛山高速公路旁一个叫石门的小镇上,这个镇上有二十多家这样的私营工厂,主要是组装收音机、计算器、石英钟、电子台历等产品,他们的工厂都是自家建的厂房,工人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的青年男女。中顺的任务实际上是监工,除了清点登记货物入库外,还有一项工作就是防止工人将收音机、计算器带出厂房。孟广达还算得上是一位懂得尊重人权的老板,他从来不搜身,但他要求中顺必须抓到两个典型,罚款后再开除,杀一儆百。中顺中学时学过《包身工》的课文,他很痛恨文中的那位凶悍的工头,因此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自己的角色,他在工人下夜班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站在车间门口,还主动地给女工们打招呼:“辛苦了!”他的表情不像监工,更像一个保姆。于是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下夜班的工人小郭拉上了工作服,肚子里像怀孕一样鼓鼓地混在人群中往车间门外挤去,他欲盖弥彰的表情让中顺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在经过车间门口时,中顺态度温和地说:“小郭,请你跟我来一趟!”小郭突然跪下来:“顺哥,饶了我吧!”中顺拉起小郭对围过来的职工说:“你们都回宿舍吧,我跟小郭到车间去再检查一下电源。”说着就拉起小郭钻进了车间,许多工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工人们都走后,中顺对小郭说:“把东西都放下,对任何人也不要说,我什么也没看到。”小郭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了两只小收音机、四只计算器、三个电子台历:“我爸爸得了癌症,家里欠三万多块,可我工资每月只有六百块钱。”中顺从口袋里摸出五十块钱塞给他:“就剩这些了,我也没办法。”

    又一个月后,驾驶员小陈开车跟中顺一起去广州火车站发货,车开到半路,小陈将一个塑料袋塞给中顺:“顺哥,这是两万块钱。”中顺问:“你给我钱干什么?”小陈说:“这一车货价值十万块钱,出库的时候,保管员老胡忘了开出库单,我把货发到老家去,你不要告诉老板,谁也不会知道的。”中顺说:“万一查出来,老板会追到你老家去的。”小陈说:“我身份证是假的,他查不到的。”中顺说:“这不行,老板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我。”小陈又塞给他一万块钱:“顺哥,明天我就辞职,你也可以另谋出路。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中顺说:“你给我开回去补出库单,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如果你实在要这样做的话,我也就只好跟你过不去了。”这是他逃亡两个多月来第一次表现出强悍和坚决的意志。

    第三个月的一个黄昏,老板孟广达对中顺说:“晚上我带你到市里去潇洒潇洒,这一段工作没日没夜的太辛苦了。”

    晚上,孟老板自己开着他的本田跑车直奔市区的碧浪红唇娱乐中心,娱乐中心外面停满了外国品牌的豪华轿车,衣冠楚楚的男人和涂脂抹粉的女人们心怀鬼胎地出没于灯火辉煌的娱乐中心,穿着红色制服的服务生对每位客人麻木不仁地重复着“欢迎光临”的话,虚假的热情在寻欢作乐的背景下层出不穷。

    猩红的灯光和猩红的嘴唇让中顺窒息,他的额头上渗出涔涔虚汗。

    孟广达和中顺在二楼餐厅就餐,花蟹、鲍鱼、基围虾、扇贝等海鲜陆续端上来,中顺看到那些死不瞑目的海鲜被就想象起了黄飞沙最后造型,他不敢动筷子,孟老板一个劲地劝中顺多吃一点,中顺说他从没吃过海鲜,他只吃了一些清炒荷兰豆和尖笋烩芦蒿。三杯嘉士伯下肚,孟老板将一只花蟹的大钳子夹到中顺碟子里,他说:“顺中,你以后不要叫我老总了,你叫我大哥。”中顺很糊涂地望着孟老板,就像一个不懂外语的人面对一本外语词典。孟老板说:“小郭偷拿电器你没对我说,我差点就解雇你了。可你制止了小陈想偷运十万块钱货没对我说,这就是一种仁义,而现在世上最缺的就是仁义。”中顺警觉了起来:“老总,你怎么知道的?”孟广达说:“叫我大哥,罚你一杯!”中顺就改口说:“大哥,我自罚一杯。”说着一饮而尽。孟广达喝多了,他很不流畅地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大哥不可能一开始就对任何人放心。”他自作主张地自己喝了一杯,“以后你就可以当我半个家了,你要学会开车、出差跑业务、唱歌喝酒跳舞,我们跟全国各地的经销商往来很多,你完全可以代表我。”

    中顺隐约感到了小郭偷电器的蹊跷,他为什么一次偷那么多,这不是故意出卖自己吗?小陈十万块钱货的出库单没开,这个疏忽漏洞太明显了。他似乎弄懂了这次吃饭的含义,但他又不愿弄得十分明白。他只希望不要惹事,不要出事。这几个月来,他见到工商、市容管理的人都浑身肌肉吃紧,所有大盖帽都是一种威胁。逃亡的日子心如地狱。

    吃完饭,在三楼洗完桑拿,他们来到四楼的包厢,包厢里铺满了红色的地毯,电视画面上毫无意义地播放着卡拉OK影碟,暧昧光线里呈现出一种胡作非为的主题。孟广达在一排鲜红嘴唇中挑选草莓似的选了两个全身闪耀着情欲与浪荡姿态的小姐。孟广达将一位比较丰满的小姐推到中顺的怀里:“这一位很骚,我到隔壁去了!”中顺说:“老板,不,大哥,我不敢!”孟广达急不可待地搂着另一位小姐走了,他丢下的声音是:“听大哥的话,放心玩吧!”

    技术熟练的小姐看着初出茅庐的中顺,犹如一只猫面对一只在劫难逃的老鼠,她吐了吐鲜红而柔软的舌头,缓缓地向中顺贴过来,中顺看到小姐的浪荡的笑容就想到了叶慧琳与黄飞沙舞厅里抱头乱啃的镜头,他忧伤地回忆着叶慧琳的画面,男人的欲望土崩瓦解。这几个月来,他生活在一个纯粹的没有性别的世界里,梦中没有出现过任何女人的器官,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小姐的手开始在他的身上探索,他缩在沙发上,无济于事地推让了几下,然后就感受到了塑料梳子在经过他的胸脯和大腿。这种塑料的感觉让他烦躁和绝望,突然他从沙发上反弹起来将小姐推翻在红地毯上,小姐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有病呀?”中顺说:“是的,我有病,你走吧!”

    晚上回来的路上,心满意足的孟老板在车上对中顺说:“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大哥回去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城市的灯火渐渐远去,女人的气味在中顺的感觉中如同眼前黑暗的夜幕。

    5

    逃亡的岁月暗无天日。中顺像一只蝙蝠,他害怕白天和阳光下人们走动的姿势,只有当夜幕降临后,眼前消失了一切人和事物,他才会有一种受伤的老鼠躲进洞里后的一份宁静和安全。这时候,他仍然不敢看电视,电视上的凶杀案以及法庭开庭的恐怖气氛让他心惊肉跳,他一直站在缺席被告的位置上,在逃脱了法律的审判后每天接受自己灵魂的质问。深夜的窗外布满了警察和便衣的影子,镣铐的声音彻夜不绝。有时候,隔壁厂里的鲁竟成晚上过来陪他聊天。竟成说:“我的直觉是你是一个好人,但好人并不代表就是没有过错的人。”中顺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竟成说:“我从没打听过你的过去。你的过去从我们认识那一刻起对我来说已经全部作废了。”中顺说:“我一直在想,有了过错的人就不再是好人了。”竟成说:“那要看有多大过错,如果你滥杀无辜,当然算不得好人;如果你是为民除害,那就是一种正义的罪行。”中顺不敢跟竟成再讨论下去了,他感觉到竟成太敏锐了,但他想如果他被竟成出卖了,他将无怨无悔,竟成对他有恩。

    时间漂洗着从前的影子,一些画面越来越淡,直至虚无,而他摸到黄飞沙一脸鲜血的细节让他一生刻骨铭心。他时常不敢看自己的右手,右手上的血迹一直没有风干,他在厂里更多地使用左手,左手扶方向盘,左手拎东西,左手付钱,吃饭也改成了左手。刚来厂里时,职工们在食堂里看中顺别扭地用左手拿筷子就说顺哥的右手怎么了,他一阵心慌意乱后说我的右手腕受伤了。房间里的床放在左边,而右边是迎着阳光的。一次孟老板说:“你为什么不把床放到有阳光的地方?”中顺说:“南方的冬天不冷。”

    中顺每年给母亲寄去三千块钱,不留姓名不留地址,就像做好事的雷锋一样。她想母亲收到钱一定会知道是中顺寄的,母亲不会告诉警方儿子在哪里的。中顺寄钱一年换一个地方,第一年在番禺,第二年在广州,第三年在佛山,第四年让竟成带到了广西柳州寄给母亲,他不怕竟成告发自己。而母亲是死是活,他不知道,他想趁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跑回老家看母亲,可他家还在大山深处六十多里的地方,不通汽车,一旦走漏风声,插翅难飞,这么多年逃亡的努力就白费了。对于生活在贫穷中的人来说,真正的孝顺是能养活老人,如果养不活老人,孝心是没有意义的,《常回家看看》是贵族们的矫情而已,穷人只要常给家里寄钱就行了。

    逃亡不到一年后,他就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来反省这桩命案,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刺激黄飞沙去跳楼,也没有必要看着黄飞沙跳楼而见死不救。即使自己不跟叶慧琳结婚,也完全可以跟另一个女人结婚,更何况叶慧琳已经在情感上背叛了自己。实在走投无路的话,自己一个人堂堂正正地出来打工,也不必像现在这样过着鼠窃狗偷、朝不保夕的生活。一切都是假设,时光不能倒流。

    他害怕鞭炮声,鞭炮声就是执行死刑的枪声。可在这个小镇上,无论是红白喜丧或盖屋开店都要放鞭炮,他感到自己已经被执行了一千多次死刑了,他活在无休无止的枪声中,脸色刷白,后来他强迫自己把鞭炮声想象成开山炸石的声音,开山炸石虽然使自己家破人亡,但那已是遥远年代里的记忆,中顺活在时间的裂缝里,活在自欺欺人的模拟化场景中。

    逃亡的第五个年头,中顺在大哥孟广达强制下谈了一次短命的恋爱,女孩是另一个工厂的湖南打工妹小玲。小玲一见到相貌堂堂的中顺就有些情不自禁了,她用自己打工的钱给中顺买香烟、买西服。可中顺却应付上级检查一样地应付着麻木的爱情。孟广达特意给中顺放了一个星期假让他们去厦门玩,可他们半路上就回来了。回来后小玲就跑到孟广达那里大哭起来,孟广达问:“是不是我兄弟欺侮你了?”其实孟广达正是希望中顺跟小玲在旅游途中把一些不该做的事提前办了,这样中顺就会恢复男人的信心,并开始过上正常的男欢女爱的日子。可小玲摇摇头说:“不是。晚上在房间里他不睡觉,一直坐到天亮,天亮后,他倒头就睡,车也误了。”

    孟广达把中顺叫过来,当着小玲的面,破口大骂中顺:“你他妈的不谈可以,但你要懂得尊重人权。”中顺说:“大哥,这与人权没有关系。”孟广达拍着桌子说:“你把人家小玲撇在一边自己睡觉,就是不尊重人权,亏你还当过小学老师呢!”中顺低着头对泪眼婆娑的小玲说:“小玲,我对不起你,我也配不上你!”小玲掩面而泣,转身就跑。孟广达将中顺按到沙发上坐下来:“你说,这些年来,大哥对你薄不薄?”中顺说:“不薄。”孟广达说:“既然你家里也没牵没挂了,为什么不愿在这里成家?为什么不想跟大哥一起把厂子做大?”中顺说:“大哥,你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是觉得自己年龄还小,应该多干几年再考虑个人的事。”孟广达说:“你都二十八岁了,我有你这么大,除了你嫂子,我都有六个相好的了。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哪天大哥带你去医院查一查。”中顺说:“大哥,我真的没毛病,用不着查。”

    中顺无法跟孟广达说起自己的真实感受,他跟小玲在一起时,只觉得小玲是一个美丽的卡通动画片,牵着小玲的手像牵着一截生硬的自来水管,小玲主动靠过来的时候,小玲说:“顺哥,我冷。”他就像开车时在避让一个撞车诈钱的老太太一样地躲开了。他记得那一年叶慧琳在烟雨湖公园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将叶慧琳紧紧搂在怀里,可叶慧琳却又对黄飞沙说了同样的话,这种感觉糟透了。他自己也想恢复一下自己男人的本性,也为了报答孟广达的知遇之恩,然而这种努力最终一败涂地。

    中顺总算也让孟广达骄傲自豪了一回,不过不是在中顺的爱情方面,中顺的爱情方面越来越不可救药了。

    这是一个热得狗吐舌头的夏天的中午,阳光扫射着高速公路,路面上泛起刺刀一样白晃晃的光焰,中顺独自开车到广州火车站发货,快进广州城时,他看到珠江边上围满了人,两个孩子被卷进深水里正在徒劳无望地挣扎着,刚刚下过几场暴雨,江水浑浊,水流湍急。许多人站在阳光下抒情与议论相结合地分析着灾难性的后果,少数人用手机拨打110。中顺停下车冲过去,一头扎进江中,他将一个已经支持不住且正在下沉的男孩拖到了岸边。等他去救第二个男孩时,第二个男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拽住了中顺的胳膊,中顺和孩子一起沉入江水中。他喝了几口水后,头有些发晕,一种同归于尽的感觉异常明确。他觉得这样死了,连名带姓都不能落实清楚,只能算是冤魂野鬼,他想如果孟广达要是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就愿意就此牺牲,这样也许会在死后赦免他的罪行。于是他攥住小男孩的胳膊,一个鲤鱼打挺,钻出水面,他在脑袋一片空白中,将孩子拖到了岸上。岸上的人热烈鼓掌,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天上的太阳变本加厉地向人们的头顶泼火。

    这时,110警车呼啸着冲了过来,体力不支的中顺从地上反弹起来,撒腿就跑,有人在后面喊道:“先生,留下你的姓名!”中顺却迎着毒辣的阳光向高速公路上自己的货车冲去,警察看到孩子已经救上来了,就朝中顺追过来:“同志,请站住!”中顺像小偷一样翻过高速公路的隔离栏,爬进车里紧急发动,小货车风驰电掣像一颗子弹一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尽头。

    围观的群众和警察们站在阳光下一筹莫展。几个视力比较好的围观群众记住了小货车的车牌号。

    发完货回来后,中顺倒头就睡。傍晚时分,广达电子器材厂沸腾了,市公安局、电视台、电台、报社都来了,他们找到了孟广达,说了事情的经过,孟广达还没听完就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简直接受不了这意外荣誉的打击,连连给警察和记者们散发香烟。

    孟广达冲到楼上将睡梦中的中顺拖起来:“兄弟,你可成了大英雄了,怎么回来又不对大哥说一声?警察和记者们都来了。”一听警察,中顺吓醒了,他说:“警察、记者找我干什么?”孟广达说:“你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了!”中顺不愿下楼跟警察、记者见面。

    没过几分钟,等不及了的警察和记者们已经上楼了,中顺浑身筛糠,心跳加剧,血压上升,他听到了自己的血管里风声鹤唳。

    警察让摄像机暂时不要拍摄,他们说要先做了笔录后才能采访。一位很瘦的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中顺说:“我叫李顺中。”警察问:“今天中午十二点三十分左右,你在珠江救上了两个男孩是不是?”中顺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很委屈地说:“我没有呀!”这时一个身体较胖的警察说:“你不要谦虚了,车牌号都已经记下来了!”中顺说:“你们是不是记错了?”警察说,“我们在确认后要给你上报嘉奖。”这时,孟广达插上话来说:“他是从外地来我厂里打工的,这个同志从来做好事不留名,每天起来打扫厂里卫生,年年厂里的先进工作者。”挤了一屋子的记者一片喧哗声,他们没想到中顺是个打工仔。

    中顺正想申明自己每天没起来打扫厂里卫生厂里也没评过先进时,摄像机、照相机已经不听指挥地拍开了,孟广达因为激动过度还被中顺房里的椅子绊了一个趔趄。中顺觉得这下完了,他有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感,如果警方要看他身份证的话,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见义勇为的壮举,可警方并没有核对英雄的身份证。

    记者一再问他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两个素不相识的孩子,中顺低着头说:“我的水性还可以。”记者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中顺说:“没怎么想。”记者问了许多问题,中顺只回答这两句。孟广达说:“你们的阵势有点吓人,李顺中同志是乡下来的,人老实,不会说话。”记者们于是要求厂长说一说李顺中同志的平时表现以及相关事迹。

    中顺说他头晕,记者于是就不忍心再打搅英雄,孟广达说到楼下我的办公室里去说吧。于是记者们就下楼了,下楼后孟广达请求记者拍一拍他们厂子的大门和车间,然后还非常豪迈地说:“我们厂虽然是个体企业,但我们坚持抓政治学习,坚持抓‘三讲’教育,我们厂还会涌现出许多李顺中这样的英雄人物。”

    第二天,各家媒体都以头条刊出了《打工仔见义勇为两男孩死里逃生》《打工仔救人不留姓名》《英雄的启示》等通讯报道。电视台新闻效果比较差,一是房间光线不好,二是中顺更多的是侧身面对镜头,因此电视报道中的画面有些含糊。相关报道中宣扬了孟广达提供的一些中顺的光辉事迹,其内容除了救人是真的外,大都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孟广达因为厂里出了个中顺而在石门镇上扬眉吐气,走路的时候有比较明显的优越感。他对记者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个体企业经济上姓资本主义,思想上永远是社会主义。”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种崇高的感觉在他的脸上鲜明突出、主题明确。

    新闻媒体报道的第二天晚上,孟广达要请中顺到镇上新开的桑拿中心洗澡,他说新来了几个四川妹子,中顺说:“大哥,我实在太累了。”孟广达说:“让小姐给你按一按就不累了,不能当上英雄了就不能让小姐碰了,这是摆架子。人家胡长清是副省长,还让小姐碰呢!难道你比副省长驾子还要大?”中顺只好跟孟广达去了桑拿中心。用小姐奖励见义勇为虽说有点不合理,但孟广达想借此机会给中顺启蒙启蒙。然而桑拿中心的小姐见中顺一副太监神情,全心全意为客人服务的精神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中顺说:“你们走吧!我需要休息。”

    回来的时候,孟广达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要是再不想谈对象的话,我们兄弟俩缘分就算尽了。”这一次孟广达真的很生气了。

    年底的时候,李顺中同志被评为市“十佳外来打工青年”和“见义勇为优秀分子”,在两次颁奖仪式的前一天,李顺中同志无一例外地生病住院了,孟广达以英雄单位领导的名义代中顺领奖,他在接受采访时,大谈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事情,谈的过程中病句错别字出现很多,逻辑基本上也比较混乱。记者在使用时,斩头去尾只用了一两句,这一两句让孟广达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元旦。

    中顺拿到了孟广达带回来的六千块奖金,孟广达要另外奖励给中顺四千块钱。中顺说:“大哥,没有你收留我,我哪里能拿到六千块奖金呢?你的钱我不能要。”孟广达拍了拍中顺的肩:“兄弟,你大哥脸上有光了!”

    在孟广达幸福的年头岁尾,中顺度日如年。他时刻聆听着屋外的风吹草动,第一次电视报道后,他等于是被电视公开通缉,年底让他去电视镜头前领奖等于是让他去领取手铐和监狱的钥匙。于是他就在颁奖仪式前一天,咬着牙吃下泻药,然后上吐下泻,住进镇医院吊针。孟广达本来就想抛头露面,更乐意风光之后使他在镇里知名度一夜之间就超过镇长,代中顺领奖很是振奋。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中顺在石门镇已经是第七个春节了。

    春节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听到警车的声音,中顺觉得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然而,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当侥幸和苟且偷生成为活着的主题的时候,中顺心里一片凄凉。黄飞沙已死去好多年了,叶慧琳可能早已跟别人结婚了,而他还在过着魂不守舍的日子,就像一场噩梦。

    在心情灰暗的除夕夜,他在孟广达家吃完年夜饭后,独自一人回到了厂区宿舍,倒在床上,中顺如同漂浮在漆黑无边的大海上,他仔细聆听着四周密集的鞭炮声,再次感受着枪声的包围,他在枪声的包围下进入梦中,梦中的世界悬挂着镣铐和金色的葵花。

    6

    春节过后没几天,竟成探亲回来了。他每年回来后都要请中顺去他那里吃饭并且分一些年货给中顺,晚上他们两人来到镇上小酒馆喝酒,竟成在喝了半瓶白酒后说:“你应该回去过年。”中顺说自己家里已没有一个亲人,竟成别有用心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你过年时应该出去走动走动,年前你是不应该接受媒体宣传的。”中顺说我也不想宣传,可我大哥却看得很重,中顺突然问了竟成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一个人?”竟成放下酒杯,好半天没说话,然后他将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用牙齿咬得粉碎,接着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从来没说过这句话。”

    中顺感到竟成的眼镜片背后流露出的是一千多年前孙大圣的目光。

    春节后,工厂已经改名为“广达电子有限公司”,规模扩大了,产品也上了档次。孟广达买了一条二手的电风扇生产线后,野心与日俱增,他要招兵买马,并扬言没有中专以上的学历不许上生产线,没有大专以上的学历不得从事营销和文秘工作,广告在报纸上登出后,一批内地的大中专毕业生就卷着铺盖陆续来到厂里。孟广达在成立公司后找到中顺:“兄弟,公司现在业务范围大了,你来当公司副总经理。”他几乎用任命的口气向中顺宣布。中顺说:“大哥,我没有学历,当民办教师的时候只有高中学历。”孟广达将手中的烟头扔到地上说:“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怕什么!当领导不要高学历,当领导只要会用高学历的人就行了,我马上给你手下招一些大学生来。”

    中顺说如果你要是逼着我抛头露面的话就是赶我走,他答应自己负责公司的办公室和后勤工作,但不挂任何头衔,孟广达拗不过他就答应送给他一套住房。

    这天早上,中顺走进总经理办公室,他看到孟广达腿跷到深红色的老板桌上接电话,孟广达对着话筒说:“好的,上午十一点整,我派公司的李顺中去接你!”放下电话,中顺问:“大哥,报纸招聘广告还做不做了?”孟广达说不用了:“一个文秘专业的大专毕业生要来公司工作,你开车去环市东路长途汽车站接一下。是个女的,长春人,叫江慧琳,手里拿一份当天的《羊城晚报》。”

    这种接头的方式很像那部老式电影中的地下党接头。中顺开着孟广达新买的宝马车在汽车站的东侧的一个巨型的女人丝袜广告牌下发现了穿着一身天蓝色羊绒套裙的女孩。女孩背着旅行包,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在东张西望,中顺停下车,看到这个短发的北方姑娘全身上下洋溢着旺盛的青春和不知疲倦的活力。中顺走过去问:“小姐,你是不是叫江慧琳?”女孩将手里的《羊城晚报》递过来,说:“如果你是广达公司的,我就是江慧琳。”

    中顺说:“你辛苦了,请跟我上车吧!”

    正要发动汽车,一个警察走了过来,中顺脸色刷白,警察敬了一个不太规范的礼,说:“违章停车,请出示你的行车证和驾驶证!”

    警察反复地推敲着驾驶证上的相片和中顺的相貌,中顺头上冒汗了。

    江慧琳从车上跳下来对警察说:“警官先生,能不能快一点?我是从外地来打工的,两天没吃饭了。”

    警察说:“罚款五十!”

    中顺交了款后一踩油门,疾驰而去。

    江慧琳说,她来广州两个多月了,一直没找到工作,“在城市找不到工作,难道到农村还找不到吗?反正我是不能回去了。”她说在家乡的一个快要倒闭的国有工厂里,每月只能拿到两百多块钱工资还要接受一个愚蠢的人事科科长每天发号施令。

    中顺用余光看到副驾驶位子上的江慧琳与叶慧琳最大的区别就是江慧琳纯粹而透明,而记忆中的叶慧琳却多了一份含蓄和内秀。不知为什么,江慧琳的出现让中顺有一种死灰复燃的感觉。“慧琳”这一不同时空里的符号居然唤醒了中顺泯灭了七年的关于女性和女人的意识,他第一次用一种温和的心情重新回忆着叶慧琳,他原谅了叶慧琳对他的背叛,三十岁的中顺终于想通了,面对黄飞沙死心塌地的表白和巨大的物质承诺,叶慧琳的意志是很容易被摧毁的,更何况她是一个弱小的女子。

    中顺不再感到眼前活蹦乱跳的江慧琳的胳膊是一截生硬的自来水管,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你怎么也叫慧琳?”江慧琳歪过一颗好奇的脑袋:“如果你的太太也叫慧琳并且她是一位未来皇后的话,我愿意改名字。”

    中顺说:“实在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

    江慧琳看着开车的中顺行动有些拘谨,衣服和表情都很朴素,她问:“在我想象中,你们这些开豪华轿车的人应该是风流倜傥的,你的头发却杂乱无章。”

    中顺无法掩饰其尴尬的形象,他就坦白地说:“我跟你一样,也是一个打工的,只是我比你多来几年。”

    车窗外,南方的天空下到处是永不凋零的绿色,人们的欲望和田里的庄稼一样四季生长,从不停歇。

    孟广达看到江慧琳走下车后,连声说好,他看着江慧琳生动活泼的举止,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女孩能够拯救中顺。他握着江慧琳的手说:“中午我为你接风洗尘。”江慧琳说:“请孟总多多关照!”孟广达指着中顺说:“还是请小李多多关照吧!你归他指挥。负责文档和人事管理。”江慧琳就向中顺伸过手去,中顺没有拒绝,他感到她的手温暖而柔软。许多年前,叶慧琳的感觉在他的手上复活了。

    孟广达将江慧琳的房间安排在中顺的隔壁。公司六层办公楼重新装修后,四楼改建了几个套房,中顺住三室一厅,江慧琳跟财务部会计钱丽红合住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钱丽红家在镇上,她几乎很少住在这里。这样四楼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孤男寡女,孟广达坚信他们之间肯定会出事,只要出事了,他就放心了。他声音悲凉地对中顺说:“你娶不上女人,大哥我死不瞑目呀!”

    江慧琳跟中顺在一起工作如行云流水一样顺畅,起草公司管理规定、部门岗位责任制、发传真、打印通知、做广告文案、建立员工工资档案。江慧琳从零开始,让公司跳出了多年来草台班子格局,走向真正的规范化。孟广达将中顺拉到背地里悄悄地说:“江慧琳要才有才,要色有色,都快两个多月了,你还不动手,要等到什么时候?”中顺说:“大哥,我已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孟广达来了性子,他给中顺下最后通牒:“你要是今年年底还不给我找个女人的话,我就把公司关了,咱们各奔东西,一生也不见面。”

    江慧琳跟中顺工作一点也没有压力,中顺总是以商量的口气对江慧琳说话,而且总是很客气地对她说:“辛苦了!孟总对你的文案很满意。”江慧琳狡黠地问:“你不满意吗?”中顺就有些被动了,他很不流畅地说:“我当然满意。”看着中顺狼狈不堪的样子,江慧琳心里就有些得意。她感到这是一个忠于职守并且相当有安全感的男人,怪不得孟总如此信任他。

    晚上在食堂吃完饭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中顺从来没有到江慧琳的房间来串门,也不邀请江慧琳到自己的屋里聊天。一开始,江慧琳认为中顺这是对自己老家的妻子的一种情感上的忠诚,这种设想让江慧琳感动。终于有一天晚上,江慧琳敲开了中顺的房门,她说:“我不想下楼去食堂打水了,能不能借一杯开水?”中顺就拿起水瓶给江慧琳倒开水。江慧琳又说:“也不请我坐一坐?”中顺说:“你请坐吧!”说着就用鸡毛掸子无中生有地掸着客厅里并不脏的棕色真皮沙发。江慧琳坐下来后,就顺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美国大片,越战中的美国上尉罗杰斯被一枚炮弹炸伤了,他躺在越南的丛林里凄厉地惨叫着,脸上的鲜血源源不断,罗杰斯张着嘴,血开始向嘴里倒灌。江慧琳全神贯注,中顺却脸色惨白,额头上直冒冷汗,他突然一步冲上去关掉了电视,江慧琳愣住了:“这么好的片子不看,你在下我的逐客令?”中顺一时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在短暂的情绪调整后,中顺说:“我觉得看电视没意思,我们还是聊天好。”江慧琳笑了:“确实,血腥的画面没什么意思。你太太怎么还没过来?”中顺说:“我没有太太。”江慧琳有些怀疑地问:“像你这样事业有成的男士怎么会没有太太呢?该不会想另觅新欢吧?”中顺苦笑了笑说:“像我们这样的打工仔,谁还会看得上我?”江慧琳说:“你现在已经是剥削阶级了,要不就是挑花眼了。”她摇了摇头,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态度来。中顺说:“我是乡下的一个孤儿,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你要是到我老家去看看那穷山恶水,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只要有一个光棍,那就应该是我。”江慧琳说:“看不出来,你还很会说话。”江慧琳喜欢把中顺称为领导干部,因为她的工作都是由中顺安排而中顺又没有职务,江慧琳就有意涮他一把。

    聊天结束的时候,越战中的那个美国中尉肯定在电视中早就死了,所以中顺情绪也就平静了下来,他发觉与江慧琳聊天使他绷紧了七年的神经开始松懈。

    但中顺从不到江慧琳的房间里聊天,于是江慧琳抗议说:“这不公平!”中顺说:“下一次吧!”可下一次中顺还是没去。

    江慧琳开始不睬中顺,她觉得中顺太大男子主义了,这是对她的一种不尊重甚至是蔑视。聊天中断了,但他们在工作中却像一对配合多年的夫妻一样默契,这让江慧琳在夜晚的时候经常聆听和想象着隔壁屋里的种种细节,但隔壁屋里寂静如止水。中顺将自己封闭在夜晚的房间里已经七年了。当他意识到夜晚需要另一种声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正在超越时间的折磨和历史的血腥,在超越完成的那一刻就是他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然而即使他精神上获得了自救,但那桩血案仍然悬挂在法律的账本上,随时等着他去埋单。

    聊天中断一个星期后,他开始意识到与江慧琳聊天如吸毒一样缠绕着他的神经。夜深人静的时候,江慧琳成了中顺的毒品。他想拒绝毒品,但毒瘾时时袭来。于是他敲开了江慧琳的门,江慧琳开门的时候就多此一举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子,她缺乏必要的掩饰,削苹果的动作也有些夸张,而中顺却很满足于这种主动的自作多情,他说:“我一直没过来聊天,是怕打扰你,也怕别人说闲话。”江慧琳说:“你们领导干部顾虑就是比我们人民群众多。如果你要是实在觉得跟我聊天会影响你当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话,还是应该克制一下自己的。”江慧琳的尖刻并没让中顺感到难受,他反而觉得这是吸食加注射的双重毒瘾的满足。江慧琳只有一间卧室,柔和的灯光下,她斜靠在床上,中顺看到了她蠢蠢欲动的青春在薄如蝉翼的内衣下面忍无可忍,丰满的胸脯在寂寞内衣里孤苦伶仃。这种感觉产生的时候,中顺的脸上就开始闪烁出七年前的光辉。那时候,叶慧琳抒情的身体让他无比冲动。

    聊天的内容杂乱无章。聊天并不是为了记住什么话,而是为了让那些不需要记住的话说了就忘。但这个晚上,江慧琳记住了中顺这句话:“活着比死要困难得多,因此我考虑困难比较多。”江慧琳说了一句:“你们领导干部说话总是喜欢哲理性的。”

    夏天来临的时候,人们的衣服穿得越来越少,女孩子们更大胆而放肆地将自己的身体曲线和关键部位暴露在男人们贪婪的目光中,她们穿着形同虚设的衣衫将夏季里的男人们折腾得无比烦躁。中顺产生这样感觉的时候,江慧琳的形象尖锐如刀。

    孟广达在一个夏天的傍晚开车带着中顺和江慧琳去广州办事。路上,孟广达通过后视镜看到坐在车后排的中顺跟江慧琳正襟危坐,明确表现出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孟广达发话了:“江慧琳呀,我想交给你一个任务。”江慧琳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完成。”孟广达说:“当然能完成。如果你要是不愿完成的话,我就把你给解雇了!”江慧琳说:“你不要绕弯子了,说吧!”孟广达突然将车停下来:“我们小李无论人品还是相貌都是公认的,但为了忙于工作,至今连对象都没有。所以你必须负责给我们小李介绍一个对象。”江慧琳感到了孟广达的弦外之音,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看到旁边的中顺也手足无措地坐立不安,两人目光短兵相接了一下,迅速崩溃。江慧琳装糊涂地说:“我不知道小李需要什么样的对象。”孟广达说:“这个问题你们回去后认真探讨一下,并且把讨论结果向我汇报。”说着他发动车子,加大油门,勇往直前。

    爱情就像一堆炸药,如果没有一个导火索点燃的话,就不会爆炸。

    中顺跟江慧琳的爱情导火索是这一年秋天江慧琳患阑尾炎住院开刀,孟广达将陪护的任务交给了中顺。在广州医院的半个月里,中顺每天熬好鱼汤送到江慧琳的床前,江慧琳说:“我自己来吧!”中顺不吱声,然后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喂,每天下午买来新鲜的荔枝剥好后喂到她的嘴里,生性活跃的江慧琳很不好意思,可中顺却动作自然、天衣无缝。隔壁床上的病友也是一位女的,她的丈夫正在跟一位小秘姘居,除了来看过一次扔下一捆钱后再也没露过面,这位被爱情开除了的女性脸上脂粉很重,她嫉妒地对江慧琳说:“还是你先生好,这样的男人忠实可靠。”她还说了钱是王八蛋的话。江慧琳和中顺听了这话后,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尴尬起来,他们谁也没有当面否认这虚构的夫妻关系。这时,正要给江慧琳盖被子的中顺突然被江慧琳抓住了手,江慧琳目光逼近中顺的眼睛,中顺看到了江慧琳的眼中柔情似水并感受到了她手心里的暗示,他们用眼睛交流着内心的声音,江慧琳紧紧攥住中顺的手如同攥住了他的良心和他们未来儿孙绕膝的幸福生活。

    医院是一个人们不愿意去的地方,但医院又是一个极其容易产生爱情的地方,许多爱情就是从医院里的感动开始的,那些飘满了药味的爱情牢不可破,这使许多幻想爱情的人一生都非常怀念医院。

    这一年秋天最后的一些日子里,江慧琳在自己房间暗红色的灯光下对中顺终于说出了三个滚烫的字眼:“我爱你!”中顺没有说话,他将江慧琳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搂住了七年前的叶慧琳。

    中顺听到了七年前秋天的风声,那个夜色如水的晚上在他的记忆中死而复生。

    7

    孟广达看到中顺跟江慧琳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公司全体员工们的面前,他就有了一种辉煌的成就感,他对中顺说:“一个男人没有女人陪着睡觉就像一辆自行车没有链条参加比赛一样,肯定要失败。”中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孟广达说:“这就好,你定个日子,大哥把你的喜事给办了。”

    然而他们柏拉图式的爱情遥遥无期地持续着,江慧琳由最初对中顺矜持的感动而逐渐演变成一种煎熬和痛苦。每次中顺只是将她拥在怀里而没有进一步亲热,江慧琳急促的喘息声暗示着等待侵犯的强烈渴望。可中顺却只轻轻地在她额头吻了一下,说:“你早点休息吧!”

    在一个结婚前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孩子提前生下来的年头,“提前”不只是一个速度的概念,它是这个不计后果的时代里人们一切行为的整体比喻和象征。中顺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在这个“提前”的时代里如同一个扔在水沟里的报废的螺丝钉,锈迹斑斑,他想同以前的自我彻底决战,他要用刀尖对准自己的历史。

    逃亡第八年的夏天,台风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夜里如期而至。狂风和暴雨很轻松地蹂躏着楼房、树木和人定胜天的痴心妄想,风雨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窗子、广告牌和不堪一击的堤坝。这个从太平洋上卷过来的台风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贝妮娜”。贝妮娜在这个夜里让江慧琳万分恐惧。一个炸雷撕碎了窗外的天空,江慧琳一声尖锐的惊叫使隔壁的中顺再也坐不住了,他敲了门进来了,江慧琳死死地抱住中顺倒在床上,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更像蛇一样缠绕着洪水中的最后一棵树。穿着背心短裤的中顺第一次感受到半裸的江慧琳给他制造的肉体的压力以及沉睡了多年的欲望和冲动。江慧琳抱着中顺:“我怕,我怕!”中顺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风雨渐渐平静,中顺和江慧琳却同时被燃烧起来,他们从彼此的呼吸中感到了一种合而为一的必然,中顺迅速剥光了江慧琳身上几个布条,他在黑暗中看到鱼一样的江慧琳正呈现出一种死心塌地的渴望,他顺水推舟地扑向洁白的鱼。

    就在中顺以男人的方式进入江慧琳的时候,突然他像触电一样地被击倒了,全身抽搐着滚翻在汗湿的床上,他的眼前飘浮着血流如注的歪曲的面孔,黄飞沙的牙齿缝里紫色的血流过八年的日历,叶慧琳穿着八年前的那件橘红色的裙子站在他的床头,她在寻找黄飞沙。

    江慧琳在黑暗中哭了,她哭出了声,一个活泼而生动的女孩此刻如风中零落的一片树叶,孤单而绝望。中顺搂着江慧琳说:“对不起,江慧琳!我太紧张了。”江慧琳只是哭,她哑口无言。

    屋外的风雨已经停了,整个世界如同一条受伤的狗躺在一片泥泞中默不作声。

    此后,他们一如既往地平静地过着相互重复的日子。敏感的江慧琳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晚上,她坐在那张失败的床边问中顺道:“你从来都不说你过去,如果你觉得我还值得信赖的话,你应该真诚待我。”

    中顺说:“实在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容许我保留一点个人隐私。”

    江慧琳将一瓶冻果汁递给中顺,平静地说:“这我能做到,但如果你的隐私使我们无法共同生活的话,我是不会拖累你的。”

    中顺说:“我想,也许我们结婚后,我会好起来的。”

    江慧琳说:“那我们就结婚吧!”

    中顺说他跟大哥商量一下,日期可以定在国庆节。

    竟成打电话叫中顺到他那里去喝酒,中顺说要带江慧琳一起去,竟成说不用了。于是,晚上下班后,他就提了一瓶泸州老窖一个人来到了竟成的房间。竟成的房间乱七八糟地呈现出劫后余生的废墟般的荒凉,两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坐定,很快就将一瓶酒喝光了。

    竟成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今天是跟你道个别。”

    中顺说:“为什么离开?离开后到哪里去打工?”

    竟成有些伤感地说:“我在这里干得太久了,想换个地方,至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中顺给竟成倒满了酒,安慰他说:“如果你到了新的地方混好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没有你当年的帮助,我是不会有今天的。”

    竟成跟中顺碰了一杯说:“我就是有点放心不下你。因为,也许只有我是最能理解你的。”

    多喝了几杯后,竟成说话也越来越公开了,他说:“如果我对你的判断不错的话,我劝你一句,孟老板就是对你再好,你也不能在此地久留。跟你说实话吧,这些年我也挣了一些钱,我是要去云南一个深山老林里跟一个少数民族姑娘成婚,我已厌倦了这种生活,我想安静地过日子。”

    中顺说:“那你为什么不回老家结婚呢?”

    竟成说:“人家女孩子不答应。”

    烟抽完了,竟成下楼买烟去了,中顺看到屋里只打了两个旅行包,一种凄凉的感觉异常尖锐。这时三个穿便衣的人迅速闪了进来,中顺还没反应过来,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就将他夹在了中间,一个中年男人向他亮出了工作证:“我们是公安局的。”

    中顺脸色发灰,酒变成了汗水,到这里来喝酒只有江慧琳知道,难道是江慧琳出卖了自己?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身份证!”

    中顺说:“李顺中,身份证没带。”

    警察看了看手中通缉令上的相片,然后抬起头说:“你的名字和身份证都是假的,也没什么可看的。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的吗?”

    中顺说:“我不知道。”

    警察又仔细地看了看相片说:“你要是能跑出我们的手掌心,我们不就没饭吃了吗?老实说,你的真实姓名、真实工作单位!”

    中顺感到自己已经绝无逃脱的希望了,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的日子已经过够了,这时他反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不叫李顺中,真名叫李中顺,临溪市旅游公司的职工……”警察火了:“你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交代!”

    正在这时,竟成手里攥着一包香烟进来了,他一看到屋里站着几个陌生人,拔腿就跑,三个便衣狼一样地直扑过去,他们在楼梯口按住了鲁竟成。

    中顺站在一片狼藉的杯盘边,心怦怦跳个不停,他没想到警方是来抓竟成的。竟成戴着手铐在三个大汉的押解下来到屋里,他额头上撞出了血,血在灯光下源源不断地流到脸上和嘴里,他对警察说:“这两个包要带上,回去后我要交给我的父母。”警察拎起两个包押着竟成走了,竟成看着魂飞魄散的中顺说:“十年前我杀死了背着我跟别的男人睡觉的女朋友,当年太年轻了,要是现在我的女人跟别人睡了,我绝不会动刀子。兄弟,人要学会忍耐。”

    中顺没说话,他呆呆地看着竟成被塞进车里走了。这个晚上很安静,楼上短暂的骚动并没有惊动几个人,直到第二天,老板对外宣布说竟成跳槽走了。

    在江慧琳等待国庆节结婚的日子里,中顺跟她在床上又失败了,江慧琳以妻子的心情安慰他说:“不要紧,结婚以后就会正常了。”看着躺在床上的中顺脸如死灰,头上虚汗淋漓,江慧琳除了安慰没有更恰当的语言了。

    中顺从床上坐起来,他点燃了一支烟,然后要水喝。江慧琳给他倒了一杯水,中顺一口气喝完。他像一个彻底放下武器的败将,向江慧琳坦白,他说:“我不能害你,我的良心逼着我必须向你坦白。”

    江慧琳说:“不管你有过什么样的过去,我都会嫁给你。”

    中顺说:“我是一个有命案在身的逃犯。”

    江慧琳像走在大街上被人平白无故地捅了一刀一样,晴天霹雳,她哭了:“你胡说,你撒谎!”

    中顺平静地将自己的身世和八年前的经历完全彻底地告诉了江慧琳,这是八年来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面说起自己的血腥的过去。说完后一种灵魂出窍的轻松感让他如风中羽毛般地体味着阳光和天空的自由。他说:“在我说完这一切后,我就向大哥辞职,我不会牵连大哥;如果你要是向警方告发我,我也会无怨无悔地戴上手铐。这么长时间,我不是存心想欺骗你,而是我没有勇气向你坦白,请你原谅!”

    江慧琳停止了哭泣,她搂着中顺说:“答应我,回去投案自首。我等你!”

    中顺推开江慧琳的手,说道:“不,我已经逃亡了这么多年,如果回去投案自首,我就前功尽弃了。”

    江慧琳说:“如果你不了结这一案件,你会一辈子不得安宁的。”

    中顺说:“我要是被判了死刑或无期,这一辈子等于已经结束了。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江慧琳说:“我学过法律,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的话,你就不是故意杀人,就不会判重刑,而且你当时也是酒喝多了,在黄飞沙提出打赌的前提下没有中止他的跳楼行为。你只是行为过失致人死亡,如果主动投案的话,至多三四年刑期,我今年才二十四岁,我会等你。”

    中顺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牵累你,我明天就向大哥辞职。”

    屋内的气氛冻结凝固了,江慧琳看到中顺像一尊固执的雕塑,他在烟雾中粉碎着自己,江慧琳心里乱极了,她说:“你要是信不过我,我可以跟你回临溪先拿结婚证,然后陪你一起去自首。”

    中顺不说话,他在考虑如何向大哥辞职,是不是要向大哥讲明真相。

    第二天,中顺找到孟广达的时候,孟广达说:“你不用讲了,我都已经知道了,我连夜找了律师商量,律师说你顶多三四年徒刑。我同意江慧琳的方案,她是一个识大体明大义的女子,这是兄弟你的福分。”

    中顺扑通跪倒在孟广达的面前:“大哥,这么多年来,我对不起你!”

    孟广达拉起中顺,说:“我这个人不看你的过去,我只看现在,人活在世上,谁还没有个犯浑的时候?再说你也是被逼无奈才那样做的。”

    中顺又一次跪下来哭着说:“大哥,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下辈子当牛当马报答你。”

    孟广达火了,大声吼道:“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吗?起来,吃饭去!”

    中顺被孟广达的狂躁的声音震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爬了起来。

    中午,孟广达开车带着中顺和江慧琳来到镇上万福酒楼的一个豪华包厢里吃饭。喝了些清淡的啤酒后,孟广达说:“我可以向你们两个人保证,明天我就到镇上买一套复式公寓送给你们作为结婚的礼物,房产证用你们两人的姓名。从牢里回来后,我给你留着位子,有我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

    江慧琳感激地望着孟广达:“孟总,我敬你一杯酒。”

    孟广达将一杯啤酒很利索地倒进喉咙里,他说:“顺中,不,中顺,我们男人本来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中顺平静下来说:“时间已经过去八年了,人证物证都没有了,我无法证明不是故意杀人。”

    江慧琳说:“案子到现在没破,公安局肯定还留着当时的尸检报告。如果是你故意推下去的,就一定留有搏斗和挣扎的痕迹。因为窗子离地面毕竟还有一米多高,不存在突然下手,必须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将证明你是否故意。”

    中顺没想到江慧琳懂得比自己要多得多,他确实感觉到自己如果不以自己的铁窗生涯为自己赎罪的话,他就一辈子也做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不具备男人身份的人是不应该跟江慧琳结婚的。鼠窃狗偷的日子如同在精神炼狱里每天接受千刀万剐,抗日战争八年也结束了,他想他也该结束了,于是他站起来举起一大杯酒敬孟广达和江慧琳:“大哥、慧琳,你们待我恩重如山。”说完,中顺泪流满面,江慧琳也哭了。孟广达说:“都不要哭了,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临去投案前的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江慧琳关上办公室的门,打临溪114查到了临溪旅游公司的电话号码,她用有些僵硬的手指按响了电话键,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很温柔的女孩:“您好,我们是临溪旅游公司。”江慧琳问:“你们公司有一个叫黄飞沙的人吗?”对方说:“是的,不过这个人已经在几年前死了。”江慧琳心一沉,问:“听说他是被人害死的,凶手抓到了吗?”对方说:“我是刚来的,我不太清楚。”江慧琳放下电话,她想应该给中顺请最好的律师。

    回临溪前一天晚上,中顺对江慧琳说:“我还是这句话,如果你要是跟我先拿结婚证的话,我就不投案。”

    江慧琳说:“你不拿结婚证,就不怕我会变心吗?”

    中顺说:“如果我要是判了重刑,我就不能害你。”

    江慧琳说:“那你说判几年可以拿结婚证?”

    中顺说:“先投案再说。”

    江慧琳同意了。

    8

    八年过去了,旅游胜地已经被建成了飞机场。孟广达买好了两张机票并开车将中顺、江慧琳送到广州白云机场,孟广达将一套两百多平方米复式公寓的房产证交到中顺手里,他跟中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一句话也没说。

    飞机降落临溪机场后,中顺跟江慧琳上了一辆出租车,这使中顺想起了八年前逃亡之夜坐的那辆出租车,车身也是红色的。司机问去哪里,中顺说找一家好一点的宾馆。临溪的高楼大厦像树一样拔地而起,八年前的城市已经面目全非。中顺如丧家之犬重回家园一样有了短暂的激动,他坚信母亲还活着,这两年他每年给母亲改寄五千块钱。车到华润宾馆后,中顺给了司机五十块钱,司机要找回二十块,中顺说不用了,司机就说谢谢。中顺是为了偿还八年前逃亡时未付的一笔车费。

    住进1264房间后,中顺跟江慧琳商量下午一道去市公安局投案。吃午饭前,中顺说:“我给小赵打一个电话试试,请他带我去自首,你就不要去了。”

    中顺试着给小赵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居然通了,小赵一听是中顺,激动得在电话里跳了起来:“你到哪里去了?住华润宾馆肯定是衣锦还乡了,还记得兄弟我小赵,真够哥们,我马上就到你那里去。”还没等中顺再答话,小赵就把电话放下了。

    中顺感到小赵也许要带着公安一起来,于是他就将一个存折交给江慧琳,说道:“这里总共是十一万元,你替我先保存着,在我刑期没满之前,每年给我母亲五千块钱,拜托你了。”离别之前,中顺的眼睛里流露出稠密的忧伤。江慧琳说:“吃了饭再说吧!”中顺说:“警察马上就要到了。”他将手上的一块COMPAS手表退下来送给江慧琳:“给你做个纪念,我留着也没用了,监狱里的时间是由狱警安排的。”中顺的语调像交代临终遗嘱一样,江慧琳忍不住地泪水汹涌而下。

    小赵敲门进来的时候,一把抱住中顺并将他按倒在床上:“这么多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没想到今生还能见到你。”

    中顺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在等待着警察的手铐。可小赵松开中顺后,脸上激动得光芒万丈,他手舞足蹈地看着中顺:“没变,你没变,我可是一脸沧桑。”

    中顺的目光看着门外,门外没有警察的影子。中顺说:“你一个人来的?”

    小赵说:“你没让我通知其他人。”他指着江慧琳说:“这位看来就是我嫂子了,这么漂亮!”江慧琳礼貌地笑了笑,算是对小赵赞美的回应。

    小赵说:“你老兄也太不够意思了,走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一声,黄飞沙那种人还值得跟他赌气吗?”

    中顺说:“黄飞沙?”

    小赵说:“他是罪有应得,死了好几年了。”

    中顺说:“我是回来自首的!”

    小赵说:“你开什么玩笑?黄飞沙是老天让他死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中顺脸上就像当年逃亡时一样神情紧张而恐惧起来:“怎么回事?快说!”

    小赵眉飞色舞地说起了八年前那个夜晚。

    黄飞沙那天晚上并没有死,他准确地从窗口跳到了楼下的海绵垫子上,他是带着跳楼的策划来找中顺谈判的,他料定中顺不敢跳,所以自己就让酒店老板也就是他的小弟兄事先准备好了海绵垫子,一切都像是一个优秀导演精心安排的拍摄现场。跳楼不仅是为了强迫中顺放弃叶慧琳,也是想以此来感化叶慧琳,证明他为了叶慧琳可以去死。黄飞沙由于喝多了酒,跳楼时脸在地上擦出了血。中顺惊慌失措地下楼摸了摸黄飞沙的鼻子,黄飞沙屏住呼吸装死,中顺心里发紧,也就迅速地误认为黄飞沙已死。黄飞沙在中顺逃走后还爬起来跟他的小弟兄们一起一人撬了一瓶啤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才打出租车到医院“住院”,他的小弟兄打传呼给叶慧琳说黄飞沙为她跳楼摔伤了,叶慧琳并没有去,她给中顺打传呼,可中顺已经不见了。

    事后,黄飞沙在公司里宣布说,中顺因为跟他打赌跳楼输了,感到无脸见人,就离开了临溪到外地打工了。

    叶慧琳不愿去医院看望黄飞沙,她在到处找中顺,可中顺杳无音信。黄飞沙的小弟兄们找到叶慧琳说:“七哥为了你跳楼摔伤了,你不去服侍,我们就废了你。”叶慧琳只好去医院看望黄飞沙,黄飞沙说:“我可以为你跳楼,可中顺不干,他无颜见你,他可耻地逃跑了。”叶慧琳哭得很伤心,她不得不跟黄飞沙谈起了强迫性的爱情。不久,黄飞沙就买了一大套房子准备跟叶慧琳结婚,就在结婚前不久,他由于过度兴奋,酒后高速驾驶着摩托车,一头撞进了一辆大货车的后面,血肉模糊,当场身亡。坐在车后的叶慧琳被摔断了腿,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

    中顺听着听着,泪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江慧琳帮他擦着泪水,说:“这毕竟是喜事,不要太难过了。”

    八年了,中顺生活在一个虚构的血案中,灵魂和肉体每天都在接受着折磨,他在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中亡命天涯。

    中顺抹干眼泪问:“叶慧琳现在在哪里?”

    小赵说:“叶慧琳从医院出来后就离开了临溪,她在临走前对我说,如果中顺还活着的话,可能在广州,他有一个战友在那里。她要去广州找他。”

    小赵说叶慧琳对他说过中顺很可能被黄飞沙的黑社会暗杀了,她向警方报了案,一个月后警方说查无实据,然后她才离开临溪去南方找中顺。从此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转眼已经过去七年了。

    ……

    中顺站起来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天空没有一丝风,几朵白云像盛开的棉花一样飘浮在蔚蓝的天幕上,和平的人们正在阳光下走动,他们在窗外的马路上并不知道我表哥李中顺的故事。

    我表哥李中顺的故事在临溪市以外的我的稿纸上复活。

    MISS纹失踪以及那一年发生的其他事情在这种生存形式里,只有当世界中出现的任何东西——人和事被接受时,这个世界才能成为一个享受的对象。

    ──《马尔库塞文集》

    1

    许多年以前,一场持续七天的飓风将一个青石垒成的渔村以及村里的人和晒干的鱼全都卷走了,还有一些死不瞑目的理想与情感也同时下落不明。

    风雨之后的渔村异常寂静。清晰而透明的天空下,渔村断壁残垣、败枝残杈以及部分木梁和水缸错综复杂地混为一体又相互点缀,从远处看,类似于一幅凝重浑厚的油画。在那个没有油画的年代里,一位背着麻布制成行囊的道人站在一座倾圮的石像边说了一句:紫气东来,涅槃而再生。

    黄昏的光线照亮了云游道人飘扬的胡须以及身边一棵被拦腰劈断的死树,死树下有一条干枯的面目全非的咸鱼。

    史书或传说中没有叙述过飓风以及渔村的细节。

    现在,这座在国际传媒中频繁出现的大都市与飓风和咸鱼已没有任何联系。2

    城市里昼夜弥漫着啤酒的气息和劳动者的脚步声。

    “百威”“蓝带”“嘉士伯”和美国口味、德国风情在霓虹灯的你来我往中,在钢琴酒吧里非常优雅地翻起泡沫并改变着身上洒满了法国香水者的表情,没有咸鱼和豆腐的“麦当劳”“肯德基”店里灯火通明、昼夜不息,奶油与脂肪使城市和走动的人们迅速肥胖,在这篇小说开始之前,这座城市正在减肥。

    一些虚实相间、真假不明的减肥药正在豪华购物中心里畅销,购物中心里装有上下自动电梯并且灯光明亮,购物者蠢蠢欲动的情绪泛滥成灾。

    钢筋混凝土结构起来的城市异常坚固。

    由于整个城市都在吃减肥药,城市的楼房就逐渐瘦高而苗条如同那些少女梦寐以求的身材,层次复杂的立交桥上各种车辆迅速滑过,无声无息,车尾排出的废气在部分车辆密集地段实际上也遮住了太阳,阳光亘古不变,天空已经比较复杂,一架飞机呼啸着向下俯冲,极少数司机和大多数行人抬头看了一眼。

    有报道说,城市垃圾已不再是废塑料袋和餐桌上的鸡鱼鸭骨,城市垃圾包括空气中长年累月的工业灰烬和那些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玻璃幕墙终日闪耀着那种刺眼的利欲熏心的光芒,附近的居民准备诉诸法律。法律书上说:此事不好办。

    纹走进这座城市时对此一无所知,她是来找一个叫芒的人。

    3

    在浩荡的春风里,许多车辆像鱼一样滑进火葬场大门直奔第二告别厅。没有人注意到灿烂的阳光下,火葬场大门两旁一幅字迹颜色驳落、意义不太明确的标语:

    移风宜俗实行火化皆是唯物

    送魂归天破除迷信都算诚心

    火葬场里绿树成荫、道路整洁,鲜花盛开风景这边独好,一缕缕化为灰烬的青烟在蔚蓝的天空下漶漫而涣散,悲伤的人们已对美丽的风景麻木不仁因而鲜花和每一张脸都改变了性质。

    哭声淹没了哀乐声。

    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和成千上万的普通人物一样,即将以相同的姿势进入火化炉中,火化炉里烈火熊熊,温度在熔点的标值下极其公平地处理每一位客人。

    姓名的意义以及姓名背后种种情节与行为对于控制火候的火化工人来说无关紧要,火化工人的表情平静如水,类似于一些报纸的版面工整而有条不紊。

    在距离火葬场不远的地方,金黄色的油菜花在艳阳天下如同一片浩瀚的汪洋,成群结队的蜜蜂扑进汪洋的油菜花中,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许多蜂王产下儿女后在花香四溢中幸福地死去,而有关养蜂的书中对蜂王最后的生命缺少诗意的叙述。

    遗体告别仪式属于一些固定的格式,送行者大都是悲哀过度垂泪不止,其表情相互重复,大同小异。今天的仪式与众不同的是,几部录像机在不同角度无声地转动并且准确地复制了这一悲痛欲绝的场面。这位身体比较肥胖的死者看上去是有些心满意足的,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化妆使整个形象趋于完美又失去了真实,但更多的人还是流着眼泪注意到死者身上覆盖着一面旗帜,旗帜上写满了死者的历史。

    死者一年四季不断地出现在报纸的重要版面和广播电视的前几条新闻中。这个名字与这座城市的斜拉桥、立交桥以及光污染严重的高层建筑玻璃幕墙构成了一些因果关系并在讣告中反复强调。讣告中没有提及啤酒和XO还有流淌着萨克斯音乐的舞会。

    一个时装艳丽、表情看上去也相当悲伤的青年女子在告别的人流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美丽而忧伤的脸上暗藏着一双机智而明亮的眼睛,她扶住那些陌生的而且又痛不欲生的哭泣者,在那些悲伤者泪流满面抒情的同时,美丽的青年女子将手伸向了一个个忘乎所以者的口袋或皮包里。

    这位年轻美丽的窃贼足智多谋,想象力极其丰富,案发后的审讯不得而知,电视台记者在编辑画面时说了一句非常糟糕的话:我真想娶其为妻。

    死者化为灰烬的同时,一位国家安全部门的同志非常坚决地向警方阐明,他的安全部特别通行证就是在遗体告别时被窃走的。安全部的那位同志穿一身名牌西服,说话咬字清楚,牙齿很整齐,脸上流露出没有安全的一些迹象。

    女贼是在警方调看了全部录像资料后被确认并于一个星期后被捕。在死者逝世和遗体告别的相关报道中没有出现女贼的字眼,电视台的“大众与法”专栏里公布了这一事实且省略去背景,画面处理非常含糊,女贼的手伸向安全部同志西服口袋的细节重复了四次,播音员语重心长地告诉市民:要提高警惕。

    纹是在女贼距离死者遗体1.5米处行窃时抵达这座城市的,她下了火车,看站台上行人如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喧哗,许多行迹可疑来路不明的人在她面前匆匆经过,那时候纹捂紧了自己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对粮食以及对芒的无限怀念。她知道大城市的小偷如同早年的黑白电影中的地下党一样机智灵活、神出鬼没。

    钞票已经被焐出了汗水,纹提高警惕地回忆起一路风声以及许多站台上火车在铁轨上紧急制动的声音。

    她知道,芒就在这座城市里。芒是带着一只刻有鱼和鹿角图案的陶罐来到这里的。

    去年冬天,芒长发飘扬,一支劣质烟卷在灰色的嘴唇上久久燃烧,芒用整整一个冬季怀抱着陶罐坐在河边苦思瞑想,他对纹说为什么河里没有鱼河边再也没有鹿来饮水了,纹说对于你这个制陶工艺师来说所有鱼和鹿都活在陶胎上。纹那时候只记住了情人芒的密不透风的胡须以及颜色陈旧的陶罐,纹说芒的胡须让她一生在劫难逃。

    芒说,另外一些图案在摩天大楼的阴影里正在排列组合。

    去年冬天,纹的脸上化妆品种类繁多一败涂地。

    4

    拿破仑炮架的瓶口瞄准了这座城市的心脏以及城市里喝洋酒抽洋烟穿洋装的思想。

    希尔顿酒店顶端的霓虹灯闪烁着赤橙黄绿的拿破仑炮架的图案,整个城市酒气熏天,灌满了外国的风水,鱼和陶罐与这轻佻而浪荡的城市夜晚基本上是毫不相干的。在酒店中部的一层娱乐中心里,形形色色的欲望和情感在酒杯中稀释或在桑拿浴中蒸发膨胀。纹在认真凝视了拿破仑炮架后的几天中,认清了吧台上幽暗的灯光下从外国运来的洋酒正一路风尘而又信心十足地站在酒柜里,暗黄色的光线照亮了瘦长瓶颈的轩尼诗XO、细颈圆肚的人头马、金牌马爹利、红方威士忌、路易十三等外国酒水,中国的茅台、五粮液比较自卑地蜷缩在酒柜的死角,类似于一个情妇名不正言不顺地眼睁睁地看着XO们跟客人们眉来眼去相亲相爱。

    纹在最初的一些日子里,跳完现代舞后,就要了一杯碧绿如少女般纯净的清茶,她不懂得一小杯洋酒在高脚杯中反复把玩的意义。

    “索尼”音响在高频段色泽明亮如刺刀见红般干脆利索,纹已对“霹雳舞”“伦巴”“探戈”这些程式化的舞蹈深恶痛绝,而自由放任的现代舞使她如一条喝醉酒的蛇又如同一位无政府主义战士般地有触电似的抽搐和快感。于是掌声和鲜花从那些戴满了钻戒的手中送上来,一些数目可观的小费塞进了她低浅的V形领中并让乳房准确感受到了钞票的尖锐与温暖。她微笑着面对发黄的牙齿以及齿缝里醉生梦死的洋酒的气息。一位头发涤亮手上套着粗如手铐金链的石油大亨将一束鲜花送上来,他极其平静而无耻地说:一个月五万怎么样?纹非常坚决地扇了他一耳光,暗红色的灯光下看不出大亨脸上颜色的变化,她感觉到大亨的口水正源源不断。下面的掌声如雷贯耳类似于一次成功的学术报告讲完了最后一个字。

    舞厅里洋为中用的精神贯彻到了酒杯和嘴唇的边缘,外国音乐此起彼伏从深夜持续到清晨。

    纹带着一本《廊桥遗梦》出入歌厅和一家小旅馆的405号房间,小旅馆设备简陋,水瓶不保温且墙上多处有风干的痰迹和很不规则的斑点,一些逝去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并且留下了大量龌龊的想象。汗馊味和老鼠在夏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已经提前泛滥,这使纹想起在舞蹈学院上学时一个破旧的澡堂,女生澡堂里卫生纸以及肥皂水沤在一起的气息与此基本相同。更多的时候,纹站在麦迪逊县的廊桥上眺望有雾的清晨和乡村吱吱作响的床铺,她看到芒在雾中走投无路。

    书中的故事源远流长,前半部分的文字拖泥带水、情真意切同时诱敌深入地让纹在夜深人静时走进麦迪逊县苦咖啡的气息中。

    书中没有写及弗朗西丝卡的鞋子。

    纹想起她早年一双帆布做成的天蓝色的鞋子,鞋的样式古老、颜色陈旧且落满了许多灰尘,但非常适合长途跋涉或去寻找一些陈年往事。

    往事如烟。

    一位流浪歌手在一个沉闷的中午敲开了405房门,他怀抱一把棕红色的西班牙吉他,头发也染成棕红色并且烟抽得很凶,瘦骨嶙峋的骨架和破烂不堪的牛仔裤呈现出一种吸毒般的放任与潇洒。他在歌厅认识了纹,他叫沃。

    沃说,这是不可能的!

    纹盯住他腐朽而颓废的脸,说,你不懂。

    沃说,这城市的人如蚂蚁一样密集,你无法找到两只长相相同的蚂蚁。

    纹说,我正在阅读一本小说并且我正在逐渐走向另一篇小说的开头部分。

    沃说纹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个卫道者。纹说你不懂。

    流浪歌手在405房间里久久地盯着腿脚失灵的浅黄色的床腿,床腿的结构与形状因年久失修而有些变形。

    沃重新弹唱在歌厅里演唱的那首曲子,自己作词作曲演唱并断言迈克尔·杰克逊或者列侬在中国地图上不乏其人。

    是一首叫《床铺》的歌。

    端着酒杯提着脑袋寻找我的床铺/丢了鞋子掏空了血肉我找不到出路/爱人仇人亲人敌人人人走进了啤酒屋/喝红了眼睛输光了裤带股市没有脊梁骨/捣毁房屋捣毁桥梁捣毁那不许行人的高速公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是一块洗脚布/擦掉脚汗擦掉灰尘擦不掉弥天大雾/枪毙我的灵魂枪毙天空的太阳/死去之后的日子里不再需要床铺……

    沃瘦长的被香烟熏黄的手指拨弄着西班牙琴弦,六根长短相同粗细不一的琴弦夫唱妇随般相互配合共同编织一张请君入瓮的网。

    纹在沃沙哑的歌声没有结束时哭了,关于芒和陶罐的风景碎片在她的眼前飞舞。芒的粗糙的手指已伸向了遥远的夏朝之前的中原地带,仰韶文化的烧陶的窑烟在芒的手指间或隐或现。

    城市里有许多广告牌正在拔地而起,广告上中外产品在这样的中午努力表扬自己。

    5

    城市如一个巨大的酒窖,大麦、稻米、高粱以及各种粮食和水果都沤在密封的窖池中,经过短暂或漫长的发酵流淌出形形色色的结果,并且都以酒命名。

    欲望就是在行人如蚁的商业街和灯红酒绿的背景中酝酿发酵成熟的。纹走在这样的空间产生了别人的城市的感觉。她背的坤包是仿制的“金利来”产品,打假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有一种离经叛道弄虚作假的难堪。

    伪劣坤包里装着麦迪逊县的故事以及芒的形象,还一些零碎的钞票和常用的防渗漏卫生巾。

    故乡正在记忆中逐渐发霉。梅雨季节就要到了,南方的水稻也正在腐朽霉烂。

    眼前临江的商业街上没有任何农业情景与梅雨的迹象,一些雨水很快进入了下水道,大街上干干净净并迅速扬起灰尘与楼顶上空的工业灰烬遥相呼应。这条商业大街有许多半殖民地时代的建筑,一些罗马风格或巴洛克风格造型的建筑依稀可辨当年殖民者进出的姿势和嘴里吐出的酒气。现在这些建筑里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卷土重来,一些外国银行、驻华商社重新回到了旧时代留下来的桌椅旁,他们叼着雪茄抚摸着祖宗们曾使用过的深红色的家具,心情比较激动,同中国的地富反坏右平反摘帽后的心情基本相同。一家经营复合建筑材料的美国大公司租用了商业大街当年花旗银行的一座办公楼。总裁用蓝灰色的眼睛仔细分析着纹的相貌与体形,他的目光在经过纹细如瓷器的颈部后在她的胸部停留了较长一段时间,外国的眼睛对丰满的中国特色的胸脯产生了无比美好而罪恶的想象,总裁Jams先生说,纹小姐,你的英语很好,做我的中方业务代表,可以吗?

    纹说可以的时候,继续保持对麦迪逊县的一些美丽的联想,她觉得罗伯特应该和Jams先生有相同的鼻子。

    纹的每月薪水是她远在故乡的一家六个人的工资总和还可再买一只货真价实的“金利来”坤包。

    芒对纹说过,一定要建一座自己的窑,窑址在黄河岸边祖先居住过的地方。他们要烧制出前文明时期的游牧民族的生活图景。他们需要钱,因此,纹在离开那幢半殖民地时代建筑时首先想到了窑和远古的窑烟,她觉得歌厅的活和代表的薪水可以使她和芒尽快走向远古。芒下落不明,芒在离开纹的时候没有打一声招呼,也没有提及过古窑的事情。而纹认为芒一生无法逃离一只陶罐。

    商业大街上广告牌横七竖八、杂乱无章、颜色古怪,意义却相当明确,中文和外文相互勾结紧密配合制造出舍我其谁的自信,纹更多地注意到大街上密不透风的人群摩肩接踵拥挤着、举着新买的咖啡壶或电动玩具,声音嘈杂,表情紧张如同聚众闹事或无组织无纪律的游行示威。一些质量低劣的商品和过时的流行歌星碟片在糟糕的巷口地摊上被廉价拍卖,管制交通的人汗流满面地进行着一些徒劳无益的喊叫,阳光照耀着黑压压的人头,人头中没有芒的头颅,甚至连相似的也没有。

    纹记得芒在失踪前的冬天对她说过,如果陶罐不是一种虚构的历史,命定之数就不可抗拒,你就会在某一时刻于南方的那座寻欢作乐的城市里与我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是命定之数,是缘分的安排。

    芒走后的冬天一直在下雪,下雪的天气里,纹阅读《廊桥遗梦》的开头几个章节,开头章节里绿树浓荫,冰凉的风在麦迪逊县农庄的天空下还没有开始。

    满天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房屋还有许多绿树浓荫的故事。纹曾在窗前凝视着窗台上一盆生活在鹅卵石中的水仙,水仙青绿可人。

    一些麻雀在雪天里无家可归如弹片一样四处飞窜。

    整个城市都在出汗,纹走在商业大街的人流中看到许多人的额头汗珠滚滚落地无声,这使她觉得夏天为期不远了。汗酸味、炸鸡腿的香味还有一些烂水果的酸甜味混合在一起使纹想起了调鸡尾酒的情景,她看到一处广告牌的阴影后面一个城市居民正在阁楼上洗菜,菜的颜色碧绿,自来水声音清晰悦耳。一位外地模样的人操纵着如面粉一样琐碎的方言问纹,肺结核医院在哪儿?纹说不知道,同时她看到外地人枯槁的脸上反映了肺部破绽百出,如同大气层中臭氧空洞。

    纹问一位背着画夹的头发与胡须跟芒比较接近的人,您可认识一位叫芒的人。

    背画夹的人满身油彩,声音也如油漆斑斑,他自作多情地露出嘴里一排奇形怪状的牙齿,说,不认识。我想你要找的芒应该就是我。

    纹说,你有点像芒带走的那只陶罐。

    空中悬浮着一个巨型啤酒瓶形状的氢气气球,啤酒瓶气球体积有一架农用飞机大,没有翅膀,纹看到上面中英文夹杂并声称是“全球销量第一”。已是中午时分,许多餐馆酒楼正在乒乒乓乓地撬开啤酒瓶盖,优美的广告与黑暗的价格同时展示给了喜欢外国酒的中国人,高贵的受骗是另一种尊严。纹打算去麦当劳要一份水果沙拉和三明治或者去吃一份土耳其烧烤,她对粮食问题考虑得比较简单,只是越来越不能容忍类似于伏盖公寓一样的小旅馆,小旅馆里成分复杂,吸毒者贪婪的呻吟和抢劫强奸的事件层出不穷,梅雨季节,一些腐败的气味在阴暗的空间滋生蔓延、无休无止。

    饥饿如一面旗帜在纹的肠胃中飘扬,她在寻找吃饭的地方。

    一只长长的录音话筒像一根橡皮警棍一样突然伸到了她的嘴边,她闻到了话筒中有香烟残留的气息。

    小姐,我是电视台记者,您能否接受我的采访?

    一位与她长得同样漂亮的小姐在没有得到纹允许时紧接着问道,您死后,您是否愿意捐献眼角膜?

    不远处,一位衣服上口袋很多的摄像正埋头转动着推拉镜头。

    纹说,我还活着,为什么要讨论死了的事情?

    记者说,一位相当伟大的人物死后都捐了眼角膜,您是否也能捐出眼角膜?

    纹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记者说,假如您死了,您是否愿意?

    纹说,问题是我还活着。

    ……

    采访是失败的,这段录像浪费了母带也浪费了情绪。

    纹被这一逼着她安排死后事情的采访弄得食欲全无。

    6

    眺望前文明时期的父系氏族的天空下,人们肌肉如铁毛孔粗松、兽皮裹身、临水而居,寂静的黄河岸边劳动的身影由此及彼。

    天空如水洗涤过一样纯净透明,几朵雪白如棉花般的云在深远的空中轮廓清晰伸手可触,浩荡的春风下,黄河上游的岸边碧水如茵并且漫过水边肥沃的水草,白鹭点点,沙鸥翔集,一些麋鹿、羚羊和野牛悠闲地在水边啃草,依稀可见浑圆的青鱼在水草中游弋并溅起一些细碎的水花,岸上深褐色的土地上色彩斑斓的鲜花遍布野麦谷粟自由生长,一阵清晰的风掠过,河水清且涟漪,水草跟牦牛脊背上的绒毛在风中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和河水清甜的气息。在炎黄和蚩尤还没有出生的岁月里,黄河岸边古木参天、森林茂密,一路逶迤几千里,夜深人静时月光如水,森林中野兽歌唱,天地间寂寥而旷远。

    野兽主宰森林与河水的漫长岁月里,零星稀少的人结成部落但仍然抵挡不了野兽对人的随意吞食,最早的非洲特卡纳湖人化石距今三百多万年,史书上没有写及有二百多万年中,森林中野兽吃人就像今天的人吃小鸡或吃鱼一样轻而易举、心情优雅、表情平静。

    父系氏族的阳光穿透森林并梳理了原始人硕大笨重的头脑。

    直到黄河岸边的新石器掷向野兽的脑袋,人与兽才真正进入了势均力敌平分森林与河水的时代,在人与兽漫长的对峙中,钻燧取火的那一天,部落里欢欣鼓舞歌声嘹亮,火烧毁了大片森林也烧出了弥漫几万里的兽肉焦煳的香味,从此,人开始了对自己遭受野兽两百多万年欺压的报复,直到如今,人们在啃噬动物骨头时齿缝里仍流露出报复的快感和磨牙霍霍的声音(这是芒说的)。后来一位手里攥着兽肉的全身颜色泥黄的部落首领在一次噩梦醒来后开始架起柴火烧制原始器皿,那些颜色深浅不一且有裂缝的陶器并不用来盛水,陶器里盛满了死有余辜的兽肉,兽肉的香味延续几千年却并没有在史书上占有半个页码。

    人在打败了野兽后开始在黄河岸边烧制陶器建造陶窑并在陶胎上刻上鱼和鹿角的图案。

    陶器上兽的图案并不是图腾,而是人类对敌人宣判死刑判决的文告,祖先汗流满面地看炉火映照天地,异常自豪,这与史书上的说法相异。窑烟在一无所有的天空下飘扬,森林中的野兽如临大敌四处逃窜,一位窑工身上挂满了用苎麻串缀起来的牛骨、介贝、蚶壳、刻纹狼牙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窑工听到了森林中鬼哭狼嚎、兔死狐悲的绝望的哭声。

    夜晚,天空星星出齐了,那些如同河边细沙一样稠密的星星在几千年后有望远镜的时代消失。部落的人们为了争夺兽肉和女人大打出手,一些烧制好的陶罐也成了武器,形同虚设的兽皮在夜晚争夺性伙伴时支离破碎。大约在后半夜,部落的情绪开始平静,在柴草搭成的棚屋中,人们满嘴兽味地沉沉睡去,一部分人进入岩洞。

    一些男人潜心于河边黏韧的黄泥,在捏造的陶罐泥胎上,男人们借着篝火用石片在泥胎上刻制鱼和兽的图案,部分成就卓越的男人将男人的生殖器和人头也极粗糙且似是而非地勾勒进泥胎里。劳动的情景持续到太阳从黄河岸边升起。

    清晨的风清凉而尖锐,形状如同水缸的陶窑里炉火熊熊,窑工有了温暖的感受,厚厚的嘴唇在晨风中翕动,苍黄而粗厚的牙齿不停地开合着。

    那些窑工中有一位是芒的祖先。祖先不知道几千年后有一个叫芒的人为了粗糙的陶罐以及陶罐上的鱼和鹿角的图案而奋斗终身并且让纹的寻找如同大海捞针。

    纹从遥远的古代走到现在的黄河岸边。她发现一切都消失了,茂密的森林和炉火熊熊的陶窑以及透明的天空在传说中已经死去。

    城市里喝酒吃肉前磨牙的声音如同锯齿在经过坚硬的树。

    黄河上游是纹的故乡,故乡的芒和陶罐在去年冬天下雪的日子里离家出走。

    纹离开故乡前比较抒情地浏览了故乡的风景,黄河浊浪排空,波纹如五线谱草稿书写着抗日歌曲《怒吼吧,黄河》,风沙由西北方向浩浩荡荡一泻千里,一些孤立的树零星地站在岸边看房屋、河流以及人们的面孔一片灰黄,大面积的水土流失正在变本加厉地进行着,一些远古的风水就此成为想象并且让报章杂志以及环保组织无限怀念。故乡在一张按比例缩小的地图上没有改变位置。

    一些城市在卫星云图上消失。

    远离黄河的楼兰古城已逝去多年。

    7

    商业大厦中间部位的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如同一块不断耕作的农田,色彩斑驳的股市行情还有发生在世界地图上的许多事情在这块农田里层出不穷,行人目光专注、心跳加速,行人眼睛咬住屏幕如同咬住敌人。

    在外国香水四溢的都市里,每一幢建筑和每一个窗口都在酝酿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辉煌灿烂的理想,半殖民时代留下的建筑固若金汤,一些外国的旗帜穿插其间。

    拒绝一切贫穷和朴素的思想是城市的主题,纹觉得自己是这篇主题明确的文章中的一个标点符号。

    城市街心广场放养了许多养尊处优、失去了天性的鸽子,城市的夜晚,名称古怪的迪斯科广场里人头攒动,酒气飘扬并且努力制造一种无政府主义的光明图景。纹下了TAXI后踩着松软的草坪从侧门进入声响激烈的迪斯科广场,这个被称作NEWLAND的迪斯科广场潜伏在一座65层高的摩天大厦的背后终年不见阳光生意异常火爆。

    纹是这个迪厅里主打领舞,位置居于迪厅演出区间的第三层高台上,演出台居高临下,周围有牛筋绳栏杆类似于一个不太规范的拳击台。纹每晚的收入是300元。

    午夜时分,可容纳千人放任自流的迪厅里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突然熄灭四周一片黑暗,在巨大的沉默之后,一种尖锐如刀锋的音乐声由远及近由轻而重,由浅入深地洪水般地层层灌进迪厅,突然间穹顶部一束灯光牵引着一个巨大的太空飞碟忽明忽暗地滑向大厅中央,仿佛天外来客,至大厅中部,飞碟轰然炸开,许多礼品券、小面额的钞票、不值钱的邮票还有一些“避孕套”如树叶般纷纷飘落,于是,灯光大亮,音乐声如雷霆击顶,口哨声、尖叫声、欢呼声地动山摇仿佛突遭空袭而猝不及防。纹的心痉挛着、抽搐着,一种被抽去筋骨的撕裂感让她在主打领舞的位置上像触电一样暴跳狂扭,垂死挣扎的造型使得迪厅里猫叫声、狼嚎声一浪高过一浪。

    灯光或明或暗,或如满天辉煌灿烂,或明灭不定闪烁含糊,或天地旋转迷失方向,或集束点射如机枪绞杀敌人。午夜三点,纹结束领舞全身汗透手攥着钞票走进了桑拿中心的双向激流式按摩浴缸,在掺进了英格兰浴液的白瓷浴缸里让四面八方的暗流摩梭抚摸着疲劳的身体,她微闭双眼静静享受这舞蹈之后的崩溃与四分五裂的感觉。

    纹看着自己鳗鱼一样的身体在水里任意东西,她感到鱼是幸福的。

    后半夜的城市表面平静内部暗藏杀机。

    麦迪逊县的桥在今天后半夜摇摇晃晃结构松散,桥面上,裂缝处注满了风声和清白的露水。

    洗完桑拿浴后,纹裹着雪白的浴巾走进休息大厅,躺在松软的沙发床上,电视大屏幕正在放映一部言情故事片,一位长相比较差的男人正拿着一束玫瑰花对一位相当漂亮的女孩赌咒发誓,纹听到男人用英语说:真正的爱情是由错误构成的。

    纹抚摸着全身细腻如鱼的肌肤就有了一些感谢上苍的情感,她用了SALLYE五步全身护肤化妆品自我保养,那些积姬仙奴、密斯佛陀还有意大利香水已从她货真价实的意大利真皮“鳄鱼”坤包里消失。

    远处的海关钟声敲响了五点,纹有些困倦,短暂的浅睡中她梦见了一些与陶罐无关的事情。天亮了,夜生活结束了,服务小姐很文明礼貌地对纹说:“欢迎再次光临。”

    纹对小姐笑了笑,看到服务小姐确实年轻而美丽。

    8

    美国的建筑复合材料与Jams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因价格黑暗而备受冷落,纹白天的推销工作进度缓慢效果较差,Jams的目光推敲着她的乳房也推敲着她的商业才能。

    在一些清闲的日子里,纹喝了许多白开水同时继续阅读《廊桥遗梦》的中间部分,中间部分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正在一步步走向《圣经》中原罪的情节,她在阅读至罗伯特于楼上那个颜色灰黯的木桶中洗澡时,流浪歌手沃敲开了小旅馆405号房的门。

    罗伯特在澡桶中胡思乱想的情节就此停止了。

    沃因为奇装异服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被巡警盘问,他用吉他砸歪了警察的帽子,关了半个月。

    沃脸色白茫抽烟的形象有些深沉。纹递给沃一杯白开水,沃说我要买一把吉他。

    纹说:“我给你钱。”

    沃说他自己倒卖走私香烟还有一笔钱存放在“青头鲨”那里。

    一些不可避免的情节在那个梅雨季节已接近尾声的傍晚开始。

    405房间里霉味、香水味和啤酒的味道在夜晚来临时混为一谈,杂乱无序。沃像一头远古时代的禽兽将洁白细腻如鳗鱼的纹撕得粉碎,纹激情洋溢又如死水沉寂的心灵在沃暴力的虐待中熊熊燃烧,纹沉湎和陶醉于沃的翻滚腾跃张牙舞爪的践踏中,残阳如血般的脸上布满了罪在不赦的期待和死得其所的渴望,长发散乱在雪白的床单上被汗水洇湿,她如一只喝醉酒的羊发出不均匀的喘息和无休无止的呻吟。墙上是麦当娜的巨幅照片,麦当娜嘴唇血红地目睹着床铺上暴跳如牛的厮杀无动于衷,她在对着话筒唱美国歌曲。

    沃问纹,我是谁?

    纹说:“你是牛。”

    沃说:“你来这座城市干什么?”

    纹说:“我来跳舞,不,我来挣钱,不,我来……”

    纹被沃撕扯得思想空白、意识丧失、精神昏迷、语言断裂。

    屋外的霓虹灯全亮了,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一些柔软的影子走进醉生梦死的光线中,许多只鞋子里塞满了动机和妄想。

    纹与沃两败俱伤地躺在狭窄的床铺上眺望窗外的夜空扑朔迷离,在渐渐舒缓的喘息中纹与沃瘫痪如泥并且对战无不败的结局充满了感激与怀念。

    纹突然发现披头散发的沃全身汗馊味,面部表情平静类似一个哲学家在思考一个很无聊的问题。纹被激怒了,她用枕头砸向沃,又用一双舞蹈的脚将沃踹下床去,纹很抒情地哭了,她的泪水在苍白的光线下晶莹透明,余温尚存。

    沃穿起远古时期的遮羞布坐在一把松树木椅上点燃烟,然后先塞到纹颤抖的双唇间。

    9

    夏季的雨水反复清洗着城市的窗户以及残留的酒气,潮湿的雾如同一些复杂的感情一样持久地覆盖楼和人的形象,纹在南方潮湿闷热的夏季里不停地流汗。

    芒去年冬天的形象在酒杯中虚实相间。

    纹是在Jams先生的一次鸡尾酒会上开始与洋酒眉来眼去并在夏天还没结束时一往情深。那次酒会在一个类似于色彩斑斓的玩具世界中进行,没有茶和白开水的酒会上,每人都端着高脚水晶杯,杯里调成橙红翠绿淡黄的鸡尾酒层次清晰,味道别扭,一枚红樱桃嵌在杯口的边缘类似于一颗赤诚的心。在曼陀瓦尼乐队的音乐中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们彬彬有礼、面带微笑、频频碰杯并说着一些体面而空洞的话。

    纹作为中方商务代理,身穿一袭粉红色长裙穿插其间不断碰杯的表情和举杯的姿势极其熟练,只有Jams发觉纹在跟客人碰杯时用力过猛仿佛是在暗中较劲因而失去了部分含蓄。

    纹记住了洋酒古怪的味道和高贵的颜色。后来的一些日子里,纹在歌厅或迪厅就很轻松地招呼服务小姐,来一杯人头马或白兰地。这种使唤的声音远比酒的本身重要。一个夜晚,纹在歌厅角落的沙发上这样想着,眼前茶几上烛光墨守成规。

    纹决定搬出小旅馆是在一个有雨的傍晚。

    那天傍晚淫雨靡靡,麦迪逊县偷情的故事已尽收眼底,纹在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走下床铺的时刻合上书页,她记住了弗朗西丝卡的那句话:“罗伯特,你真有力气!”

    一套装有电话和抽水马桶的公寓成了纹的新居,新居里阳光充分并且可以看到马路上的树木和人们挤公共汽车的景象。纹已走进城市的心脏或血脉之中,她感到一位披着粗糙兽皮、眼光青绿的祖先站在远古的森林边凝视着她,祖先多毛的手中捧着一个陶罐,陶罐上没有发现鱼和鹿角的图案。

    报纸的中缝或刊物的无关紧要的位置上登有“寻人启事”。失踪者的亲人们在报纸的中缝和刊物的死角情绪烦躁焦急不安。纹看到失踪者基本上是一些老人、小孩或精神分裂症患者,部分女子也在报刊上失踪,从照片上看,大都是年轻而美丽的。

    纹想,谋杀的事自古而然。

    现在,纹坐在阳台的一张柚木躺椅上,黄昏的夏风夹杂着一些水果和工业灰尘的气息,一阵阵吹来,印有长颈鹿和森林图案的亚麻布窗帘也偶尔轻轻拂动。

    纹在阅读一份结构严谨、内容翔实的晚报。她的目光迅速经过一版的重要会议和领导人与外宾握手的标题,在二三版的股市行情商品信息以及许多振振有词的经济成就和好人好事之后,她发现真正有意思的是报纸上的城市小巷里的故事,一些洗刷马桶和倒痰盂的声音占据很少的版面,且标题极小。

    城市的下水道也在版面上堵塞,水暖工在报纸上迟迟没有露面,天气预报说,卫星云图上降雨云越过长江、黄河继续向偏东方向移动。纹看了一眼天空,觉得这有晚霞的傍晚非常罕见,类似于彩票中奖。

    纹的目光停留在第四版上不能自拔,一个内容复杂、情节曲折的夫妻厮杀的故事让纹在躺椅上坐卧不宁了好几次。

    在一行粗黑标题下,一幅线条粗糙的题图中出现了残缺不全的钞票、铁窗、女人、法院的图案,其笔法之草率类似于手忙脚乱的窃贼在掩盖现场一样很不负责任。纹这样想着,心情就比较愉快起来。

    报纸的左上方,一位气质很好、人到中年的女性跟丈夫吵架,丈夫是一位化工公司总经理,总经理头发涤亮并且有一个女秘书日夜相伴已成为事实。

    总经理在报纸左上方的第九行文字中公开地对妻子说:“我们离婚吧。”

    妻子在一个段落还没有结束时就哭了,她骂了好几行文字,其中不乏对女秘书青春的诽谤与人格的恶毒攻击,有一句足以制造新闻的警告是,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就叫你进班房。

    写作者非常耐心细致地叙述了夫妻的身份、职务、地位包括在标语很多的年代里下乡插队时的恋爱故事,并且不厌其烦地描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生产队的稻草堆里一对知青正在偷情,细节描写生动准确且有黄色嫌疑。总经理当时手握一把铁锹动情地对女知青说:“我永远爱你。”那天晚上的风声很大,二十年前的天空星光灿烂,文章作者竟有一些带倾向性的抒情笔法。

    总经理携带女秘书出入谈判桌边、娱乐中心纯属工作需要并且在五星级宾馆的装有全套美国进口装饰材料的套间里发生了一些在所难免的事情。第四版的中间部分女秘书脸上的化妆品被溢出的泪水弄得一塌糊涂,女秘书坚决要跟总经理结婚,女秘书很好看的脸上是一副高风亮节,她说:“我不要你的别墅,我爱你。”

    纹看到这里就笑了,她知道外国人讲“我爱你”类似于中国人问对方“你吃饭了吗”一样简单。女秘书是中国某名牌大学外语系毕业的二十二岁女孩,这篇纪实写作前,她读过许多外国小说并且已经流产三次。

    总经理站在家中摆放了许多洋酒的酒柜旁对妻子说:“你不要威胁我,我不怕。”

    妻子动用了二十年前上山下乡的勇气,说:“你受贿的罪证我全都记录在案,身为高级干部,你知道现在越来越讲法律了。”

    总经理在报纸的另一段开头部分拍响了家中客厅里楠木圆桌:“我他妈的造反派、黑社会什么没见过,你想恐吓我,办不到。”

    争吵在版面上继续进行,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总经理在女秘书的床铺上已彻底瘫痪,他再也不打算回家并准备彻底忘记生产队的草堆和二十年前的星光。

    文章的后半部分,情节惊心动魄,文字的叙述节奏加快了。妻子在四行文字中完成了向检察机关递交丈夫受贿材料,举报贪污受贿罪等一系列工作。总经理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相关因素坚决起诉离婚。果然在文章结束的时候,离婚成功,总经理被戴上了手铐,手铐雪白锃亮如同一些粗重的金链。

    文章结尾时抒情与议论相结合,说了许多过于简单而又不太准确的判断。比如全身心投入地侮辱女秘书和总经理,无原则地同情妻子心狠手辣与暗下毒手。事情本身极其复杂,作者的结尾不负责任。

    纹觉得这件事与腐败以及一些其他政治术语关系不大,完全属于个人私生活的扩大化恶果。

    文章最后一句很富于诗意。

    总经理戴上手铐押进囚车时,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很好。

    纹抬头看天空晚霞已逝,暮霭在自上而下地弥漫起来。城市的灯突然全亮了。

    纹晚上要去隆安海鲜楼,她要跟商贸中心的一位老总一起吃海鲜,并且着重强调美国复合建筑材料最适合商贸中心的改建装修工程。她记得商贸中心老总的头发与报纸第四版中已经被逮捕的总经理比较接近。

    纹对美国的材料和中国的建筑一直糊涂。

    10

    夏天的胃里充满了中外合作的冷饮。

    沃带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孩走进了纹的公寓,女孩紫色的裙摆开了许多叉口,这使得雪白如笋的大腿欲盖弥彰不露又露地具有毁灭性诱惑。女孩叫蒙,蒙是几家名声很大夜总会的坐台小姐。

    沃说蒙是一位现在进行时的小姐。

    纹就很高兴地与蒙谈论起天气和舞厅里的光线,纹说自己对那种暗绿色的光线深恶痛绝。蒙露出一排很好看的牙齿,说有些客人拒绝光线。

    沃坐在墙上麦当娜大腿的膝盖部位弹唱吉他,这把新买的吉他声音柔软如同与人促膝谈心,沃说最近创作的《案板》在歌厅很受欢迎,其中有两句是“走上你的案板,渴望你的屠刀/剁碎的我是鸡尾宴上的调料”。

    纹的陶罐在阴雨的天气里时常发出一些黑色的嗡嗡声响,类似于一位老人正在哮喘或死去的鱼发出的求救声。

    纹和蒙一见如故出入歌舞升平的地方,洋酒熏红了她们绚丽的没有皱纹的脸,她们在夏季里穿着比基尼在海滨浴场引来了许多痴心妄想的目光。一次Jams先生对纹说:“你是我的灾难。”

    夏天接近尾声的一个夜晚,纹在维多利亚美食城喝了过多的XO,Jams的卡迪拉克将纹带进了郊区别墅。纹没有看到乳白色的别墅以及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喷水式游泳池。她摇摇晃晃地踩着柚木楼梯穿过部分发不出声响的红色地毯走进了Jams挂有安第斯山脉油画的卧室。Jams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纹,他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你也被辞退了,这里的工作一败涂地。”

    纹笑了,她杯中的酒有几滴洒到了地毯上无声无息,Jams像一件陈旧的家具一样“咯咯吱吱”地断裂着,一束射灯的光线照亮了他头顶稀少的棕毛。

    纹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Jams像把玩一件唐代瓷器一样将纹拆卸得一览无余。

    纹说:“Jams先生,麦迪逊县的桥还在吗?”

    Jams说:“那是一个穷人撒下的弥天大谎。”

    一切都沉入了黑暗,黑暗中失去了一切的形象和酒精,中国的床铺上落满了外国的汗水。

    太阳从落地窗帷幔的缝隙里射进来,纹睁开眼看到身边一个全身长满了金黄色绒毛的远古的熊酣声均匀而满足如同死得其所。

    纹是拿着Jams开具的数额可观的支票离开白色建筑的,临行前,纹与Jams握了手。支票可取出数以千计的印有华盛顿头像的钱币。

    半殖民时代的建筑在繁华商业区改换门庭,另一面外国旗帜拂去了全部的歌声和舞蹈。

    纹怀抱着一只长毛绒玩具猫,坐在公寓的窗前翻开了《廊桥遗梦》,看到弗朗西丝卡极其平静而恩爱有加地与丈夫拥抱,丈夫刚从外面回来,丈夫不知道自己的床铺上留下了别人的造型。

    纹心静如水,她默默地饮啜一杯清凉的菠萝汁,城市的声音正飘向遥远的时代。

    黄河岸边,汲水的人们歌唱如初。

    11

    这座城市边缘地带的一幢废弃的建筑里,光线与灰尘落满了漏洞百出的空间。一位戴着老花眼镜、胡须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张刻有老虎与荷花图案的太师椅上,环顾四壁蛛网,整座房屋如同老者的牙齿颜色,陈旧而结构松动。

    老者研究古文几十年如一日,城市在他的手中如一本线装书随意指点眉批不止。

    阳光照亮了以下的文字。

    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非鱼,子不知鱼之乐全矣。

    老者的脚下一只老鼠“叽叽喳喳”徒劳无益地啃着生硬的桌腿,老者猛烈地咳嗽了一气,咳嗽的声音钻出窗外,消失在建筑工地的搅拌声响中。

    建筑工地上有红漆写成的标语:“质量第一,安全第一”。

    12

    许多外国啤酒和防晒霜从水陆空运进城市,广告的语言和形象铺天盖地。

    纹和蒙在这一年夏天喝了许多易拉罐饮料,易拉罐锡盖背面暗藏着许多诱惑,最高奖金12万元。蒙嘴唇鲜艳地断言:“我们可以发一笔财。”

    纹说:“沃给了你多少钱?”

    蒙骂道:“去他妈的!”

    沃与蒙的关系非常抽象,蒙说沃在她的包里拿走了一张面额较大的IC卡,拿IC卡的时候居然笑出了声音。

    沃和蒙睡在同一张床铺上,她们彼此熟悉和理解了对方的每一寸皮肤和每一个毛孔,在歌厅的空间里,相同的表情和不同的收入使她们紧密团结在一起,如同钢铁长城。

    更多的时候,蒙在后半夜回来,或者彻夜宿在星级宾馆的某一张床铺上。她信用卡里的数字极其神秘。

    中午的阳光烧伤了城市的墙壁和行人的皮肤,城市的一切都烦躁而不合规范,顶着扇子或戴着形形色色的宽边遮阳帽,毒辣的阳光不断变换角度向每一个行人辐射能量。纹对蒙说,一人喝一听饮料吧。于是蒙掏出了一张许多伟大人物头人像挤在一起的大面额钞票,在巷口冷饮摊上买了两罐饮料,饮料罐上有一些绿色的树和海滨风景,海风显然在饮料罐上吹过并留下了树晃动的姿势。

    纹打开易拉罐盖时,背面的图案和标记告诉她,中了头奖,12万。蒙和纹站在阳光下猝不及防犹如正在平稳飞行中的客机突然宣布发动机起火即将坠毁。蒙付了钱,却是纹亲手打开拉出了12万。

    她们为此请教了一位戴眼镜的律师,律师满嘴法律条文却左右为难不好断定。律师抽了许多香烟,说:“你们还是平均分配吧。”

    蒙和纹说:“当然是平均分配,我们想从法律的角度让您给个明确的说法。”

    律师说:“法律相较于人来说是被动的,法律是人的产物。”

    蒙和纹觉得这些废话让各自都如释重负,走进一家宾馆的旋转餐厅,她们很盲目地吃掉了许多山珍海味,直到桌上留下一大堆动物残骸。

    兑奖的地方位于滨江大道的一处装有花岗岩贴砖的楼房顶层,电梯送上了纹和蒙冒汗的身体以及飞来横祸般的财运。

    一位穿着考究、目光比较尖锐的中年人接过易拉盖,非常明确地说:“假的!”

    另一位工作人员打开一个杂乱无章的抽屉,摸出几个相同标记的易拉盖,说:“这些都是假的。”

    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问:“谁是假的?”

    中年人说:“你是假的。”

    蒙挺身而出:“你才是假的!”

    中年人指着铝合金拉门外金匾招牌说饮料公司办事处除此之外都是假的。

    她们看到了办事处的招牌以及一些宣传材料无可挑剔证据确凿。金色的匾牌泛起太阳般金黄的光芒,笔画工整字迹清晰的匾上的文字将纹和蒙送出了空洞的梦想。

    许多故事被七月流火晒成卷曲或灰烬,城市在世界地图上的位置越来越重要,许多从太平洋上吹来的海风掠过城市的上空被理解成面向世界、敞开胸怀的结果。

    纹觉得海风有咸涩和腥湿的味道。

    黄土高原古朴的风干燥而闷热,河水枯黄越来越少。

    蒙已经好几天下落不明了。

    纹在歌舞厅跳完舞洗完桑拿打TAXI回到公寓已是凌晨四点,她无法入睡,一张最新的《都市生活报》向躺在床上的纹展示另一个是非难断的恶性事件。

    人们去海滨浴场游泳完全出自对鱼的向往,许多生物学家说人是鱼变的,人对于水的需要与鱼一样重要。建筑公司科长陪同城建局局长去海滨公费游泳,谁也没想到,那次愉快的海水浴将会跟火葬场以及善后抚恤联系在一起。局长分明看到迎着风浪扑向大海的科长自信而愉快,而一些简单的浪头涌过之后科长就在局长的视线中消失了。

    直到傍晚六点才从两海里外的沙滩上找到了科长的尸体,科长全身苍白如鱼,嘴唇乌紫,紧闭双眼,犹如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海水依旧汹涌,海鸥比较自由地搏击风浪并显示出不败的兴趣。

    报纸上说善后处理比较麻烦,主要是讣告上的用语不太好办,报道中文字冗长而且缺乏条理,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1.游泳身亡是在陪局长游泳,而不是在工作空间里的死亡。

    2.事情发生在星期天,从时间上说是非工作时间。

    3.科长是陪上级领导,是为公司去陪局长游泳的。

    4.建筑公司经理对科长说过,陪好了局长,另一幢楼的工程就算到手了。

    5.从桌面上讲,不能算因公殉职;从桌面下讲,确实是因公殉职。

    报纸上说此事不好办,纹也觉得此事从哪方面讲都能说得过去,比较难办,太累了,她扔下报纸睡着了。

    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的纹走过了许多河流、村庄、山脉,她走完了一辈子的光阴,最后驻足在一个飓风刚刚扫荡后的渔村废墟上,她看到了一个长发飘飘的道人,道人身边是一个倾圮的石像,石像边是一棵被拦腰劈断的死树,死树下是一条面目全非的咸鱼。

    梦中的风景支离破碎,梦中的道人没有与她说话。

    13

    秋天来临的日子里,风就有些隔靴搔痒的感觉。

    流浪歌手沃来找过几次纹,他在纹的房间里留下了许多吉他声和烟头。纹非常陌生地看着沃无家可归的神情,然后看到沃的头发在自己洁白的床铺上留下长短不一的几根。沃在纹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像一团潮湿的棉花。

    他问纹:“你来这座城市干什么?”

    纹表情涣散目光如烟,嘴里喘息着深浅不一的呼吸。

    沃说:“你在床铺上找到了我,我就是你的目的。”

    纹说:“我找的不是你。”

    沃说:“你找的那个人是不存在的,你已经记不清他在床铺上给你的感觉。”

    沃说:“我是真实的。”

    纹表情迷惘地看着屋外的秋天由远及近,城市的空气逐渐清凉。沃将点好的香烟塞进纹鲜艳的唇间。

    纹满足地深吸一口,香烟深入肺腑并造成了诗的氛围与情调,那是一种雾里看花的状态。

    沃说蒙在床铺上过于技术化,如同一位业务娴熟的钳工。

    《廊桥遗梦》的文字在秋天开始变得枯涩苍白,纹看了两页就合上了书,书中的故事越来越无聊,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被作者任意摆布。在一个极其寂静的夜晚,纹看了两页后坚决地说,这不可能。书中的风越刮越猛,书中的秋天树叶凋零、满目荒凉,树林中不再有罗伯特的脚步声。

    蒙出现的时候带来了一篮鲜花,纹的房间里生动活泼了许多。那些失去根基的花朵在表现着最后的艳丽类似于垂死者回光返照的景象。纹说,花可以送给活人也可以送给死人,这与哀乐只送给死人有区别。蒙说是的。

    她们一起走进了商店、书店、药店,一些与生活相关的东西被采购回来,在步出药店那扇笨重的玻璃门时,蒙对纹说,你只要伺候好男人的器官,你就可以一手掏空他们的口袋,一手掏空他们的灵魂。纹笑了,纹说男人的灵魂是放在钱包里的。

    蒙说,一些衣冠禽兽的男人蔑视我为生存而过着卑贱的日子,而男人们又妄图用钱洗刷自己背叛的无耻和欲望的下流,没有比这更卑劣的事情了。

    纹说讨论这些事情就像讨论宇宙的尽头在哪里一样毫无必要。

    她们走进保龄球馆的时候,一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们在服饰的掩盖下文明礼貌、彬彬有礼。

    城市里没有陶罐的迹象以及陶罐的声响。

    一位自称是华侨的已全面谢顶的商人比较贪婪地抓住纹鲜如春笋的手反复摩梭。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商人笑得自然流畅。

    纹说,谢谢。

    纹听到了千遍一律的赞美如同无数次听到商场广播里说不许抽烟一样纯属公文格式。

    华侨商人住在五星级宾馆的套间里设施齐全、格调高雅,并且从来不会受到警方的检查。纹已经知道,富裕不仅可以买来尊严虚荣还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保护自己的罪恶甚至逃脱罪恶。

    商人自带的影碟机接上插头在屏幕上播放欧洲的黄色录像。纹喝着一杯可乐走过去关掉屏幕,优雅地一笑,你没有必要这样做。她松散的裙裾在肤浅的光线下土崩瓦解。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类似于生产流水线一样符合因果关系。

    纹在接过一沓美金的同时莞尔一笑,她说,我们五千年前是兄妹,不,是父女。我们都住在黄河上游,那里有大片的森林和一些烧陶的窑烟。

    华侨商人有一种对牛弹琴的莫名感,他不停地搔弄着头顶上稀少的头发,说,是的,是的。

    星级宾馆里中央温控系统使居住在里面的客人们都不同程度地觉得身上衣服纯属多余,这里是远古温暖的不会患感冒的森林。

    《廊桥遗梦》在纹的手中没有结局,弗朗西丝卡和罗伯特从此不在纹视线里出现,实际上纹读了一本没有结束因而也没有高潮和结局的爱情故事。

    秋天的时候,城市里被一种争论不休的传说所笼罩,许多场所里人们发表了截然不同的观点并且经常因意见不一而争得面红耳赤,秋天许多树叶在人们的争论中纷纷飘落,凉爽的风一阵紧似一阵,天气预报上说北方的天空已经开始下雪了。

    一位徒步穿越中国的游侠在走完了八年后,终于在秋天死在了戈壁大沙漠中。游侠胡须飘扬,脚上长满了厚厚的茧,他的水壶里已没有一滴水,他想穿越沙漠去寻找楼兰古城消逝的历史依据和古代的森林,但他却倒在自掘的坟墓里,电视画面和报纸版面上充满了悲壮的哀伤和敬佩。

    游侠死的姿势是头向着东南方向的故乡,脚指向消失了的楼兰古城和丝绸之路。大部分人认为游侠是粮尽水绝后自觉无法逃生就做出了这种不忘故乡亲人和探寻理想的最后造型。但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游侠看到毁灭的古城与废墟后,思想走进了远古时期这里茂密的森林淙淙的流水和繁荣的楼兰集市中,他看到城头旌旗飘扬、水草茂密的河边有浣沙的少女,他感到路途遥远且山高水险,就以意志结束生命,让灵魂一步步走进远古的风景。

    游侠死的时候,沙漠气温摄氏65度,他表情幸福、面部安详、尸体不腐,他的身边是一个帐篷、一只水壶还有一棵枯树,阳光照耀着沙漠发出尖细的流沙滚动的绝响。

    沙漠里的事情像谜语。

    14

    纹是在这一年冬天失踪的。

    在纹居住的那套公寓里,一切完整如初没有任何异常,床头一本《廊桥遗梦》在台灯旁,上面落满了秋天的灰尘,墙上的麦当娜在冬季依然穿很少且表情不改。

    蒙在报纸上登了许多“寻人启事”,反馈给蒙的是一些与纹毫无关系的信息,精神病院接收了一位来路不明且美丽异常的女孩,那女孩与纹相距甚远,蒙看了后就哭了一回。

    这一年冬天,博物馆举办了一次文物展览会,随后又进行了一场文物拍卖会。

    蒙在许多重要人物剪彩讲话之际来到了历史很短的历史博物馆。国内外爱好或收藏古玩的人物操着各种语言走进博物馆的历史与现实之中。

    展览会和拍卖会上出现了许多陶罐,陶罐锈迹斑斑、形状各异没有出现鱼和鹿角的图案,只有一些鸟和钱币的图案,它们线条简陋迹象模糊地散布在陶罐的表面。

    蒙问起许多人,您可认识一位叫芒的人,他带着一个陶罐来到这座城市。

    许多人像听外语一样不知所措,答非所问。

    流浪歌手沃相信纹隐匿在某一个歌厅,或者已经改名换姓,沃的长发在冬天的风中干枯如草,他一路跌跌爬爬至天空飘雪的日子。他不停地唱着,“走上你的案板,渴望你的屠刀/剁碎我之后是鸡尾酒宴上的调料。”

    歌厅的许多老板问沃:“你为什么要找纹?”

    沃痛苦地说:“纹拿走了我的一双鞋子,鞋子是去年夏天洗过的。”

    老板们就笑了。

    沃说:“我的鞋子是我从北走到南的历史,比陶罐更加重要。”

    那一年冬天最后一些日子里,沃和蒙先后离开这座城市,他们分别走进了我这篇小说的字里行间。

    冬天干冷的风自北而南基本上方向一致目标相同。

    15

    二十一世纪末的某一天,在纹失踪了整整一百年之后,天空祥云弥漫、阳光自上而下,世界到处是工业的光辉和钢筋混凝土结构。

    农业的风景与一些时断时续的河水及树木点缀着摩天大厦与斜拉桥,思想与情感在信息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

    一位老者独坐于黄河岸边的石屋里,屋后几棵参天古树,树上栖息着几只灰鸟。老者对一些手执采访话筒的人反复说:“读了许春樵的小说,我才知道我就是小说中的芒,纹要找的那位芒就是我。”

    采访者说:“你不叫芒,而叫MANG。”

    老者的身边确实有一只陶罐,陶罐上是鱼骨和鹿角的图案。

    那时候,世界各地正在流行着一个令人寝食不安的传说,克隆技术虽由世界各国反对而禁止各国政府研制并保持了一百年的平静。但最近克隆技术已流落民间并在南太平洋岛屿的一些森林里大量被复制并偷运到各国从事秘密活动。

    克隆人作为一种生态武器,被大量复制出刽子手、恶魔、毒枭,其凶残、奸诈、狠毒的品质是经过精选的出类拔萃之作。

    制作克隆人技术居然像制作面包一样简单,一部分农民认为这比使用镰刀还要方便,克隆技术流行的速度与流行感冒一样快。

    这时候,一百年前关于纹与芒和陶罐的事情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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